出租屋朝南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傍晚的风带着点湿气灌进来,吹散了屋里闷了一天的味道。空气里还残留着中午煮面的汤水气,混合着廉价洗衣粉的淡香。沈轻尘蜷在沙发角落那张旧毯子里,毯子下隆起一个不容忽视的弧度。才三个月,那肚子却像揣了个小西瓜,鼓胀得惊人,将薄薄的棉质睡衣撑起一道紧绷的弧线,看着竟比人家五个月的还显怀。
她侧躺着,后背抵着沙发靠背,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隆起的肚腹上,指尖隔着衣料轻轻摩挲。胃里那股熟悉的翻搅感又来了,像有只手在里面拧毛巾,拧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咙口堵着一股酸气,不上不下,憋得她胸口发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呕……”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冲破了喉咙,她猛地弓起背,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嘴。
“又来了?”唐念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水声和锅铲碰撞的脆响。她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个沾着水珠的西红柿,眉头拧得死紧,“不是刚吐过吗?这都第几回了?你肚子里这两个小祖宗是铁了心要折腾死你啊!”
沈轻尘没力气回答,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闭着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恶心感。每一次孕吐都像一场酷刑,抽干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更让她心惊的是肚子里那沉甸甸的、日益膨胀的存在感。才三个月……她偷偷查过资料,双胞胎的肚子是会大些,可她的……大得有点吓人了。像揣着两颗不断膨胀的石头,坠得她腰酸背痛,连走路都感觉脚下发飘。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一点,毯子滑落,露出那圆隆的、紧绷绷的腹部轮廓。睡衣的布料被撑得有些透明,隐约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她低头看着,眼神复杂。手指轻轻按上去,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硬度。这里面……真的有两个小生命吗?他们会长成什么样子?会像她?还是……像那个她拼命想忘记、却如同烙印般刻在骨血里的男人?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脑海:生下来?她拿什么生?拿什么养?她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唐念的接济,那张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支票……能支撑多久?难道要让孩子跟着她,住在这狭小的出租屋里,吃最便宜的奶粉,穿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像她一样,在筒子楼的泥沼里挣扎求生?甚至……还要随时提防那个如同恶鬼般随时可能扑上来的沈国栋?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让她窒息!她猛地攥紧了盖在肚子上的毯子,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舍弃?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医生那句冰冷的“大于80%”、“永久性不孕”狠狠击碎!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最深的恐惧上!那是她唯一做母亲的机会!是这具残破身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
“轻尘?”唐念的声音带着担忧靠近。她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在沙发边蹲下,把水杯塞进沈轻尘冰凉的手里。目光落在她煞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眉头皱得更紧了。“喝点温水,压一压。”她伸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上沈轻尘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别瞎想。”
沈轻尘抬起眼,那双深湖般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助的迷茫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像迷途的羔羊。她看着唐念,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鼻音:“唐念……我……我怕……”
“怕什么?”唐念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怕养不起?怕你那个混蛋爹?怕顾琛那个王八蛋再来找麻烦?”
她看着沈轻尘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心口一阵绞痛。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隆起的腹部,轻轻环住沈轻尘单薄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保护。
“别怕。”唐念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可靠,“有我呢。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她顿了顿,下巴轻轻蹭了蹭沈轻尘的额角,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你看,最难熬的前三个月都挺过来了,医生不是说胎相稳了吗?这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这两个小家伙命硬着呢!他们想活下来!想看看这个世界!”
唐念微微松开她,双手轻轻捧住沈轻尘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无比明亮、无比坚定的光芒:
“轻尘,你听我说。”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你是沈轻尘!是那个在筒子楼里被打得浑身是伤都不掉一滴眼泪的沈轻尘!是那个为了学费跪着擦遍整条街饭馆地板的沈轻尘!是那个咬着牙考上A大医学院的沈轻尘!”
她每说一句,沈轻尘的眼神就震动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被唤醒。
“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坚强一百倍!一千倍!”唐念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不就是两个小崽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唐念别的本事没有,帮你一起拉扯大两个孩子的力气还是有的!咱们俩,一个未来的医学博士,一个未来的……嗯……反正也是个人才!还怕养不活两张嘴?”
她故意说得轻松,甚至带着点夸张的豪气,试图驱散好友心头的阴霾。
“至于那个烂赌鬼爹,他敢来!我打断他的腿!”唐念眼神一厉,带着护犊的凶狠,“顾琛那个混蛋?他敢再来骚扰你,我就去他公司门口泼油漆!告他强/奸!让他身败名裂!看谁怕谁!”
她看着沈轻尘眼中那浓重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坚冰般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她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坚定:
“轻尘,想想看……以后,你会有两个软软糯糯的小宝贝,会奶声奶气地叫你妈妈。他们会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他们会依赖你,信任你,爱你……就像你爱他们一样。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唐念的手,轻轻覆上沈轻尘隆起的腹部。隔着薄薄的衣料,掌心传来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搏动感。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语。
“感觉到了吗?”唐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激动,“他们在动……他们在告诉你……他们想活下来……他们想看看你……”
沈轻尘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圆隆的肚子。唐念的手掌下,那紧绷的皮肤下,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如同小鱼吐泡般,顶了一下她的掌心!
那感觉极其微弱,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沈轻尘冰封的心防!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悸动、温暖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母性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唐念的手背上,洇湿了她的衣襟。
“唐念……”沈轻尘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她反手死死抓住唐念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她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唐念温热的颈窝里,压抑了太久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我只有他们了……”她哭得浑身颤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深入骨髓的依赖和决绝,“我只有他们了……唐念……我只有他们了……”
唐念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她轻轻拍着沈轻尘颤抖的脊背,眼神温柔而坚定,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别怕……我在呢……我们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