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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工作组的进驻,像一块巨石投入浑浊的池塘,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厂区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人们走路低着头,交谈压着嗓,眼神飘忽,空气中悬浮着无形的尘埃,每一粒都带着窥探和不安的味道。

三楼那间紧闭的会议室,成了整个北方工业集团的心脏禁地。组长杨卫国那张瘦削冷峻的脸,极少出现在走廊里,偶尔匆匆一瞥,眼神锐利如手术刀,足以让所有心怀鬼胎的人后背发凉。厚厚的账册、陈年的凭证、成箱的会议记录,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那扇门。

厂长老郑办公室的门关得更严实了,他捧着那个标志性的搪瓷缸,茶水似乎永远喝不完,脸上那副泥塑菩萨般的表情也似乎焊死在了上面。但唐煜敏锐地捕捉到,当杨卫国的身影偶尔掠过他办公室的磨砂玻璃时,老郑端着杯子的手会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唐煜的日子并不轻松。“智造互联”的日常运营如履薄冰。腾龙项目的危机虽然被强行压下,但阴影犹在。二期方案的推进需要资源,需要人手,更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然而,工作组的存在,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次签字、每一笔支出都变得格外敏感。原本对新公司态度暧昧甚至有所期待的中层们,此刻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那冰冷的审计目光扫到。

“唐总,三厂那边申请的设备更新预算……财务那边又卡住了。”秘书陈松拿着文件进来,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说是……审查期间,所有非维持性支出都要严审,让我们再补充论证材料。”

唐煜的目光从一份“智造互联”平台用户增长分析报告上抬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三厂那几台老掉牙的冲压机,效率低下,故障频发,早就该淘汰了。更新预算卡住,无非是有人借着审查的由头,给“智造互联”下绊子,阻碍他们利用现有设备资源扩大平台数据基础。

“按他们要求,补充。”唐煜的声音平静无波,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把设备故障率、维修成本、产能损失数据,还有更新后预计带来的平台数据增量价值和潜在服务收入预测,做详细点。特别是数据增量这块,突出其对平台核心竞争力的提升,以及对集团整体数字化转型的战略意义。”

他顿了顿,补充道:“抄送一份给杨组长办公室。”

陈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唐煜的用意——这是在主动把矛盾点暴露在审查的聚光灯下,用数据和战略价值来对抗那些暗地里的掣肘。“是,唐总!”

陈松刚出去,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唐煜接起。

“小唐总,我是杨卫国。”电话那头的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方便的话,现在来三楼会议室一趟。”

“好的,杨组长,我马上到。”唐煜放下电话,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工作组主动召唤,必有大事。

推开三楼会议室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纸张陈旧气味和沉重压抑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长条会议桌尽头亮着一盏台灯,灯下堆着小山般的账册和凭证。杨卫国坐在主位,两名组员分坐两旁,三人的脸色在灯光阴影下都显得格外凝重。

“唐煜同志,坐。”杨卫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

唐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坦然迎向杨卫国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这次请你过来,”杨卫国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拿起一份厚厚的卷宗,封面上印着醒目的“专项审查报告(初稿)”字样,“是关于集团历年设备采购及报废处置情况的审查发现。”

他翻开卷宗,目光如炬:“我们在审查近五年的设备报废处置流程时,发现了一个重大疑点。涉及三厂、七厂等多个单位,累计报废设备三百余台套,账面净值总计超过三千万。”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卷宗的一页表格上,“问题在于,这些设备的处置过程,存在严重违规!”

杨卫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第一,评估严重失实!多家评估机构出具的残值报告,普遍低于市场公允价百分之三十以上,存在人为压低嫌疑!”

“第二,处置方式违规!大量尚有利用价值的设备,未按规定进行公开拍卖或竞价,而是通过非正常渠道‘协议转让’给特定关联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杨卫国的目光紧紧锁定唐煜,带着审视的锋芒,“巨额处置收入去向不明!账面显示的回笼资金,与实际处置规模和评估残值严重不符!初步测算,至少有超过一千五百万的资金,在账目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千五百万!去向不明!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唐煜耳边炸响!他早就知道北方工业内部积弊深重,却也没想到在设备报废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环节,竟隐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黑洞!这不仅仅是贪腐,这是对几万工人血汗的赤裸裸掠夺!

“而所有这些问题,”杨卫国拿起另一份文件,上面清晰地列着几个签名和印章,“最终的审批环节,都指向同一个关键岗位——集团设备管理处处长,马向前!”

“马向前?”唐煜的眉头瞬间拧紧。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一个在集团里混迹多年、油滑得像泥鳅一样的老油条,平时对谁都一团和气,是郑厂长那条线上的人。他负责的设备管理处,正是设备报废评估和处置流程的核心部门!

“所有违规评估报告、协议转让文件、资金拨付申请,”杨卫国将一份份复印的凭证推到唐煜面前,上面“马向前”的签名和私章清晰可见,“最后的签字盖章人,都是他!”

铁证如山!

唐煜快速扫过那些文件,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愤怒在胸腔里灼烧,但更深的寒意却从脊椎升起。马向前?一个设备处长,有胆子、有能力单独运作如此庞大的资金黑洞?他的背后,站着谁?郑厂长?还是更深的水?

“唐煜同志,”杨卫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作为集团总经理,你对这个马向前,了解多少?对设备报废处置流程的监管缺失,你又有何看法?”

这是质询,更是试探。工作组在评估他的立场和可信度。

唐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异常冷静:“杨组长,对于设备报废处置流程存在的严重问题,我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他没有推诿,直接承担责任,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至于马向前此人,我了解有限。但仅凭他一个设备处长的位置,要打通评估机构、绕过处置流程、抹平千万级别的资金缺口,难度极大。其背后,必然存在一个精心编织、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他拿起一份标有“协议转让”字样的文件,指着上面一个不起眼的接收方公司名称:“比如这家‘宏发再生资源公司’,多次出现在低价接收设备的名单上。它的背景,股东构成,资金流向,我认为是突破的关键口!”

杨卫国盯着唐煜,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和立场。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你的判断,和我们初步的延伸审查方向一致。宏发公司,以及马向前个人及家庭成员的银行流水、房产、投资情况,是下一步重点核查目标。”

他合上卷宗,声音冷冽:“唐煜同志,此案涉及金额巨大,性质恶劣。审查组将依法依规,一查到底。在此期间,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同时,”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管好‘智造互联’,稳住局面。风暴,才刚刚开始。”

唐煜站起身,肃然道:“我明白,杨组长。我全力配合审查组工作。北方工业,需要刮骨疗毒。”

走出那间充满压抑气息的会议室,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唐煜的眼神却比空气更冷。马向前……这个关键人物,已经暴露在审查的聚光灯下。他背后的黑手,还能坐得住吗?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紧接着是重物滚落楼梯的令人牙酸的骨肉撞击声和短暂痛苦的闷哼!

唐煜猛地从浅睡中惊醒!他租住的筒子楼小屋隔音极差,声音来源似乎就在不远的楼道!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迅速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拉开门冲了出去。

昏暗、充斥着油烟和霉味的楼道里,已经有人被惊醒,探出头来张望。几束手电光柱在楼梯拐角处晃动,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天哪!摔下来了!”

“好像是……是马处长?”

“没动静了!快!快看看!”

唐煜的心猛地一沉!他拨开人群,快步冲下楼梯。在二楼到一楼的拐角平台处,一个穿着深色夹克、体型微胖的身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头歪向一边,身下正缓缓洇开一滩深色的、粘稠的液体。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正是设备管理处处长,马向前!

旁边一个早起的老工人正哆嗦着手去探他的鼻息,随即触电般缩回手,脸色惨白地看向冲下来的唐煜:“没……没气了!唐总助!马处长他……他摔死了!”

摔死?唐煜蹲下身,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现场。

马向前面朝下趴着,后脑勺有明显的撞击凹陷和血迹,但致命伤似乎不止一处。他的右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压在身下,左手则死死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手包,拉链半开着。唐煜的目光落在马向前脚上那双沾满油污的旧皮鞋上——鞋底很厚,防滑纹路清晰。楼梯虽然老旧,但台阶平整,并无湿滑异物。一个穿着这种鞋、熟悉楼道环境的中年男人,半夜失足摔死的概率有多大?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尖飞快地掠过马向前攥着手包的手指下方冰冷的水泥地——那里,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被刻意蹭过的、不同于鞋底纹路的划痕!

唐煜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是意外!

“保护现场!所有人退后!别碰任何东西!”唐煜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惊慌的人群。他掏出手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拨通了杨卫国的电话,声音冷得像冰:“杨组长,我是唐煜。出事了。设备处马向前,刚刚在职工宿舍楼楼梯间坠亡。现场……有疑点!我怀疑是他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杨卫国冰冷刺骨、带着雷霆之怒的声音:“控制现场!我马上到!通知集团保卫处封锁所有出入口!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马向前的死,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巨石,瞬间冻结了整个北方工业集团。表面上的恐慌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所取代。审计风暴骤然升级为血腥的刑案,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省公安厅刑侦大队迅速介入,黄色的警戒线将筒子楼那个楼梯拐角彻底封锁。法医、痕检人员紧张地工作着。杨卫国带着两名脸色铁青的组员站在警戒线外,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老郑也匆匆赶来,捧着搪瓷缸的手微微颤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惶。

初步的尸检和痕检结果很快出来,印证了唐煜的怀疑:马向前死于颅脑重度损伤,但颈部有轻微扼痕,后腰处有非坠落形成的皮下出血,符合死前短暂搏斗的特征!楼梯扶手和地面上提取到几枚模糊的、不属于死者的鞋印和手套纤维痕迹!死亡时间推断在凌晨一点至两点之间。

他杀!灭口!

这个结论如同瘟疫般在厂区高层小范围内秘密扩散,带来了更深的寒意。是谁?在审查组刚刚锁定马向前这个关键人物、即将深挖其背后网络时,以如此凶残直接的方式掐断了线索?

“唐总,”刑侦大队的队长面色凝重地找到唐煜,“马向前临死前紧紧抓着的那个手包,里面除了少量现金,还有这个。”他递过来一个用证物袋封好的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式的黑色塑料壳U盘。毫不起眼。

唐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接过证物袋,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U盘。这里面,会是什么?是马向前留给自己保命的证据?还是指向真正幕后黑手的钥匙?

“技术处正在做数据恢复和破解。”刑侦队长低声道,“希望能有发现。”

唐煜点点头,将证物袋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掌纹。他抬头看向三楼那扇依旧紧闭的审查组会议室窗户。风暴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场血腥的灭口,变得更加凶险莫测。对手的凶残和能量,远超想象。

几天后,集团总部最大的会议室里气氛肃杀。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集团班子成员、各厂一把手以及省国资委、经信委的相关领导。主席台的位置上,是一个唐煜未曾预料到的人——副省长张春林!

张春林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他今天亲自莅临,显然不是为了安抚人心。

会议一开始,张春林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他没有提及审查风暴,更没有提马向前的离奇死亡,仿佛那些惊涛骇浪从未发生。他声音沉稳,条理清晰,抛出的却是另一个看似宏大、实则危机四伏的方案。

“……同志们,北方工业集团面临的困境,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传统的‘等、靠、要’思想必须彻底摒弃!”张春林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台下神情各异的众人,“要解决北方工业的历史包袱,盘活沉睡资产,实现涅槃重生,必须要有新思路、大手笔!”

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亮起,显示出精心制作的PPT,标题醒目:《关于组建“北方振兴产业发展基金”及推动北方工业集团混合所有制改革的初步方案》。

“核心思路就是,”张春林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以北方工业集团为核心资产,联合省属优质投资平台,共同发起设立一支规模不低于五十亿的‘北方振兴产业发展基金’!基金将广泛吸纳社会资本,特别是引入具有先进管理经验和市场资源的战略投资者!”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台下神色凝重的唐煜,继续道:“基金成立后,将优先用于承接北方工业剥离的非核心、低效资产,进行专业化处置和盘活!同时,基金将作为战略投资方,对集团核心主业和具有发展前景的新兴业务板块——比如‘智造互联’,”他特意点了这个名字,“进行增资扩股,优化股权结构,推动混合所有制改革,建立真正市场化的现代企业制度!”

方案听起来冠冕堂皇,充满了改革的光环。剥离不良资产、引入战略投资者、混改、市场化……每一个词都踩在政策鼓点上。

然而,唐煜的脊背却瞬间绷紧,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他太清楚这华丽辞藻下的陷阱了!

剥离不良资产?谁来评估?如何定价?审查组刚刚挖出设备报废环节触目惊心的黑洞和千万元级的资金消失!在这种背景下剥离资产,无异于给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硕鼠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有机会将更多见不得光的“不良资产”以合法形式转移、洗白!甚至,将真正有价值的、未来有潜力的资产(比如“智造互联”)也一并打包成“不良”甩出去!

引入战略投资者?谁是真正的“战略投资者”?会不会就是那些通过“宏发公司”低价攫取国资、隐藏在幕后的同一批人?让他们披上“战略投资者”的光鲜外衣,堂而皇之地以基金的名义,用白菜价瓜分北方工业最后的优质资产?

混改?市场化?在北方工业内部积弊未除、审查风暴未息、关键人物被灭口的当口,仓促推动混改,只会让水更浑,让那些蛀虫更容易在新的股权架构下隐藏、洗白、甚至攫取更大的控制权!

这哪里是拯救方案?这分明是借改革之名,行掏空之实!是给垂死的巨兽插上一根华丽的引流管,名正言顺地抽干它最后的价值!是给幕后黑手一个金蝉脱壳、将非法所得彻底合法化的黄金通道!

更可怕的是,这个方案由分管工业的副省长张春林亲自抛出,带着强大的政治势能!其背后的推动力量,显然已远远超出了北方工业集团内部!

唐煜的目光与主席台上的张春林短暂交汇。张春林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平静,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但唐煜却从那平静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寒意。

张春林的声音还在会议室里回荡,充满了鼓动性:“……同志们!这是北方工业集团浴火重生的唯一出路!是省委省政府对几万产业工人负责的体现!我希望在座的各位,特别是集团领导班子,要统一思想,提高站位,拿出魄力,全力配合推进基金组建和混改工作!”

台下响起了稀稀落落、带着迟疑和压力的掌声。

唐煜坐在人群中,没有鼓掌。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枚冰冷的、装着马向前遗物U盘的证物袋,此刻正静静躺在他贴身的衣袋里,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

风暴的中心,已经转移。灭口,只是序曲。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展开。对方亮出的,是裹挟着改革光环、带着副省长背书、足以碾压一切反抗的阳谋!

他该如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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