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内,三十六盏鎏金蟠枝宫灯高悬,烛火在琉璃罩中流转,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孟钰词携姜白宁匆匆赶到时,殿中已坐了大半宾客,衣香鬓影间,珠翠碰撞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世子殿下、世子妃,请随奴婢来。”
一名着杏色宫装的侍女欠身行礼,额间花钿在灯下泛着微光。
她引着二人穿过重重席位,最终停在距主座三丈之遥的紫檀案几前。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向空置的主座。
忽然一声清越的玉磬声响彻大殿。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玉贵妃娘娘驾到——”
太监总管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众人齐刷刷起身行礼,衣料摩挲声如潮水般掠过。
嵩宣帝姜嵩一袭明黄龙袍踏入殿中,九条金线盘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每踏一步,袍角云纹便如浪涌动。
皇后楚南洇与玉贵妃沈玉儿紧随其后,一个端庄雍容,一个娇艳明媚,恰似牡丹与海棠并蒂而生。
嵩宣帝落座后,他目光淡淡扫过众人,随即抬手示意:“诸位免礼。”
丝竹声适时响起,十二名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翩然而入。
水袖翻飞间,暗香浮动。
宫女们手捧鎏金食盒列队而入,珍馐美馔的香气顿时盈满大殿。
姜白宁垂首静坐,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
周遭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箸上的缠枝纹,直到——
“皇兄。”
二皇子姜祁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他手持白玉酒杯起身,杯中清透的酒液晃出细碎光斑,“臣弟祝皇兄生辰快乐,事事顺遂。”
仰首饮尽时,一滴酒液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姜御淮指尖轻抚杯沿,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多谢二皇弟。”
三皇子姜云衍见状立即起身,腰间玉佩叮咚作响:“臣弟祝皇兄福寿安康。”
他锦袍上的莲纹随着动作舒展,宛如活物。
一时间,诸位皇子公主接连起身祝酒。
最后轮到姜白宁的时候,殿内的丝竹声忽然低了下去。
她的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缓缓起身时,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齐齐射来。
那些视线里含着隐秘的讥诮,所有人都在看好戏似的看向她。
她未“失忆”前,曾使用各种手段追求姜御淮。
每次向他表明心意都会被他无情拒绝,然后老老实实被他教育一番。
可是她却依旧不死心,每日都缠着姜御淮。
久而久之,这件事情便闹得人尽皆知,她也就因此成了所有人闲暇时谈论的一个笑柄。
姜白宁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所以她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人看笑话似地看着她。
白玉酒杯在她指间泛着冷光。
酒液清澈见底,可她却早已知晓这酒中被人放了合欢散。
她余光掠过凤座上那个端庄的身影,皇后正含笑望着她,金镶玉的护甲在烛火下闪着毒蛇般的冷芒。
上辈子她经历过了,所以她很清楚,这酒里有合欢散。
而这酒中的合欢散,就是皇后安排人往她酒中下的。
“臣妹祝太子皇兄生辰快乐,岁岁平安。”
她的声音清凌凌荡开,唇角弯起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仰首饮酒时,喉间滚动的线条优美如天鹅曲颈。
灼烈的酒入喉,加上合欢散的药效,她顿感燥热难耐。
姜御淮目光深深地落在她的身上,琥珀色的眸子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危险的暗芒,他凝视她的时间比对待任何一位皇弟皇妹都要长久。
修长的手指攥紧酒杯,骨节泛出青白。
“多谢皇妹。”
他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
白玉酒杯重重磕在案上时,底部残留的一滴酒液,正巧落在他朱红锦袍上。
姜白宁缓缓坐下身,继续垂首静坐。
殿内的觥筹交错声、管弦丝竹声都化作了模糊的潮水,唯有她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药效来得很快,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胸口微微起伏,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连耳尖都染上一层薄薄的粉色。
她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总觉得有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终于,她抬眸望去。
隔着摇曳的舞姬水袖,只见姜御淮正倚靠在紫檀木椅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
他的目光却直直地锁在她的身上,眼底暗沉如墨。
她有些疑惑不解。
皇兄为何会这般盯着自己?
难道皇兄起疑了?
知晓自己不是安愿?
她略微晃了晃脑袋,将自己的这个想法给否决了。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将头低下,双手死死揪着衣裙,指尖几乎要陷进布料里。
一旁的孟钰词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倾身,温热的大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低声问道:“宁宁,你怎么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一丝关切。
姜白宁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唇角的弧度有些僵硬:“我没事。”
孟钰词眉头微蹙,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触手滚烫,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他眸中闪过一丝忧色,声音放得更轻:“宁宁,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当孟钰词微凉的手指抚上她滚烫的脸颊时,她险些控制不住想蹭上去的冲动。
姜白宁摇了摇头,鬓边的碎发因细密的汗珠而微微黏在颊侧,她低声道:“只是酒有些烈罢了。”
顿了顿,她又轻声补了一句,“钰词哥哥,我真没事。”
听见她一直说自己没事,孟钰词眸色微暗,最终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将自己面前那份樱桃酪轻轻推到她面前。
“宁宁,吃些甜点缓缓吧。”
姜白宁低低应了声“好”,伸手拿起银勺,指尖却微微发颤。
樱桃酪的瓷盏凝结着冰珠,可勺柄在她手中却微微发颤,银匙碰撞碗壁发出细碎的颤音。
她舀起一勺樱桃酪,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体内翻涌的热意。
她盯着眼前的瓷盏,死死咬住下唇,唇瓣几乎被咬得泛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似是在与某种无形的恐惧对抗。
少女瓷白的肌肤泛着异样的潮红,像雪地里泼了胭脂,连耳垂都红得几近透明。
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眸中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
现在她必须找个借口离开宴会。
姜白宁轻轻扯了扯孟钰词的衣袖,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却因脸颊不自然的潮红而显得格外勉强:“钰词哥哥,这里有些闷热,我想出去透透气。”
孟钰词闻言,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扶住她的手臂,温声道:“宁宁,我陪你去吧。”
他的眉宇间凝着一抹忧色,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停留片刻,似是在确认她的状况。
姜白宁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抵在他的袖口,力道虽轻,却透着坚决:“不用,若是我们一同离席,定然会被人诟病的。”
孟钰词一怔,随即沉默。
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宾客云集,众目睽睽之下,若他与她一同提前离席,确实容易落人口实。
他薄唇微抿,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最终低声道:“可是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抬眸望向他,眼底漾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嗓音轻柔却坚定:“钰词哥哥你就放心吧,我自小就在东宫长大,不会有事的。”
孟钰词凝视着她,片刻后,他终是无奈妥协。
他微微颔首,低声道:“那你一个人小心些。”
姜白宁轻轻点头,随即缓缓起身。
她步履轻盈地穿过席间,背影纤细而挺直,仿佛方才的不适只是错觉。
高座之上,皇后眸光微转,视线落在她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侧首,朝身旁的贴身侍女碧桃递了个眼色。
碧桃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宴席,身影很快隐没在殿外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