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不穿。
你这嫁妆柜子里就这么一套走场的衣裳了，我要是再穿着上班去了，以后你万一要出去喝喜酒走亲戚啥的，你穿什么呀？
布票这么难攒，咱家里人又多。猴年马月的才能再给您攒出一身新衣裳来？”
赵兰花把她妈抖喽开的这件米白色褂子和黑色长裤，又轻手轻脚地按着衣裳折印重新折好。
“我妈难得能这么心疼我这么一回，我指定一辈子都好好孝顺您，肯定不能再把您走场的衣裳都给弄走了。”
25岁的大姑娘，心里最担忧最难以启齿的烦心事被母亲给解决了以后，总算能轻言细语的说些玩笑话了。她脸上那舒心的笑容啊，看着格外的温婉清秀。
“再说了我包里还有一身灰衣裳呢，也是前年刚置办的，还挺新的呢，我穿那个就行了。”
“行什么行？
你那身衣裳我又不是没看你穿过，那颜色老的吧，一大意你姥穿了说不定都能正趁年纪！
你听我的，明天就穿这身衣裳。米白色抬人你不知道啊？
能衬着你白些好看些。
不许再顶嘴，到底我是妈你是妈？”
“…你是妈。”
“那不就得了？”
代秀英重新把褂子抖开，摊在女儿身上比划着。双层尖领的领口设计，感觉就是放在20年后都挺好看的。
“好看！”
她满意的点点头。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女儿。
“妈不是难得心疼你一回，妈是后悔以前没好好心疼过你。以后，妈好好补偿你行不行？”
赵兰花总觉得，她妈今儿脑子好像一直病的没清醒，怎么总是说这些让她想掉眼泪的话？
“谁说你没心疼过我了？
小时候我奶说我命硬，差点克死了我哥，她把我扔沟里要淹死我。是你怀着老四跳下去把我捞上来了，我记住了的。
那天你抱着我，跟他们说赵兰花是你的女儿你要接到身边养，说是要养大了以后给你换酒喝的，我真的记住了的。
除了下乡的那件事情，其他的事儿你没亏待过我。
妈，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呀？”
代秀英的笑容里都夹杂着吞不下去的苦，喉咙里那些苦就像上辈子她寻死时吃的那些药一样，苦的人心肝疼。
“等以后工作了能挣钱了，就好好拾掇拾掇打扮打扮，我女儿好看着呢。
以后找个好丈夫，再生上几个聪明漂亮又孝顺的孩子，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过完一辈子。
这样就好，这样就算你孝顺了。”
“嗯，我都听妈的。”
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在乡下硬挺着不嫁人的真就没几个。
她之所以能咬牙坚持住这么多年，就是心里还有个微弱的念想，不想一辈子扎根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
好不容易盼到风向变了，可是辛辛苦苦跟着其他知青们一起准备了挺长时间，却还是没有考上大学。
其实赵兰花对自己的脑子有几斤几两很清楚，就像她妈说的那样，她没那个本事靠考大学回城的。
这次排除万难的也要回家来一趟，就是想着回来求求爸妈，看能不能给她想办法走走关系。可是谁知道一回来她妈就病了，她爸还在外地出差。
她就忙着照顾生病的妈和年纪小的弟弟，那点不该说出口的奢望，在看见家里其实并不算多富裕的情况下，就越来越不敢说出口。
抬手抓住妈妈的手，放在自己那已经染上了两团高粱红的脸颊上。乡下的风割脸啊，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还不如她妈妈看着白皙清秀。
这姑娘依旧还算好看的眼睛里又漫上了水光，声音里掺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妈，我不是存心想跟弟媳妇抢工作，我真的是不想再回乡下去了。
那里太苦了！
我以后的工资一毛钱都不要，我全都交给家里。
妈，谢谢你偏心了我这一回。”
酝酿了好久的话，终于勇敢的冲破了懂事这层枷锁，让她能自私的为自己任性一次。
代秀英真的是不想再哭了，她头疼。
把女儿抱进怀里拍了拍，使劲儿的吸了吸鼻子，把眼睛里的泪水给逼回去。然后放开她，笑得温柔慈爱。
“那现在就赶紧拿着衣裳回屋里去，洗漱干净以后上床好好睡觉。
明天精精神神的跟妈到单位去。
可不能再哭了，哭多了明天早晨肿眼泡不好看。你要当售货员，肯定得让领导看着顺眼才行，哪能是一脸苦瓜相呢？
快别哭了，乐呵儿的。”
“嗯！”
赵兰花赶紧用手背摸了几下眼睛。
“我听妈妈的话。”
“好，快回自己屋里去吧。
把衣裳拿过去，千万别给裤子弄皱了啊，明儿还指望它撑场面呢！”
“哎，我知道了。
爸妈，我回屋了。
你们也早点睡。”
老赵家现在就这点好，儿子娶了媳妇儿全给撵出去了，女儿回来不至于没地方睡。
“成，快去吧。”
把女儿也给打发走了以后，叶秀英习惯性的随手带上门。扭头看见坐在桌子旁边的赵坤，对方正用一种奇怪又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多熟悉的谨慎眼神啊？
这是独属于她家这精明男人的。
屋里没孩子了，这下叶秀英再也不用忍着自己的心情。嗷一声冲进丈夫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嗷嗷哭。
“老头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遭了多少罪啊！我的老头子啊…”
即使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里那些怎样也抹不去的苦涩心酸，让把媳妇儿捧在手心里过了半辈子的男人，立刻心疼的反手搂紧她。
“咋了，秀？
先别哭，遇到啥事儿了你跟我说！
别怕啊，你男人回来了。
咱有啥事儿都不怕，啊？”
原本看着媳妇儿今天突然性情大变，赵坤觉得非常的不对劲。
毕竟她对女儿那么好不说，竟然还动手打了她的心肝肉儿子，这是极其不正常的。刚胡思乱想还没琢磨出什么正经说道来呢，就被他媳妇儿这熬一嗓子给哭的心尖儿直抖。
但是人在伤心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一个毛病。没人劝的时候还好，大不了哭上两声，咬咬牙也能硬挺过去。可一旦有人心疼有人劝了，那实打实得完犊子。
不哭她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都觉得自己那委屈没得到真正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