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胥第二天寅时便来谢昨晚的羹汤,闹得宁婳也起了个大早。
这几年一向睡到自然醒,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只等送走小孩儿再去睡回笼觉,头也没梳就走出了里间。
“嗯……嗯……我知道你孝顺,只是一碗汤而已不用专门来谢。”宁婳支着下巴劝小孩儿,袖子滑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母亲,礼不可废。”
“……”
宁婳睡意都说没了,公仪胥还是油盐不进。
只说母亲关怀,儿子必要来谢,何况儿子早起给母亲请安是应尽的孝道。
这可如何是好?
只要送吃的他就大早上跑来,不送,继母给原配的孩子送夜读汤羹,只送了一日就不送了,理由是怕儿子太早请安打扰她睡觉,传出去会被戳脊梁骨的吧……
所以她昨天为什么要送?
文心在一旁看不下去,朝公仪胥行了一礼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娘子先前生过一场大病,大夫说需好好休养、少思多睡。”
“因而娘子一直是辰时三刻醒、戌时三刻眠。实是出于无奈,并非娘子不愿同小公子亲近。”
公仪胥不动声色看了文心一眼,对宁婳道:“母亲身边的侍女口齿倒很伶俐呢。”
“是儿子考虑不周了。只不过儿子每日卯时便要进学,辰时怕是赶不及给母亲请安了。”
宁婳巴不得他不来:“你休沐时有空来看看我便好,其他时候还是读书要紧,晚间的汤羹也不必介怀,这是母亲应该做的。”
“多谢母亲体谅。”
此番目的达成,公仪胥作了一揖便起身离开了。
他早看出宁婳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今早故意来扰她清梦。
谁叫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叫她声母亲便罢了,她竟得寸进尺送什么劳什子的汤水,真把自己当他亲娘了?
现在这样最好不过,既全了他的孝道,又免了以后麻烦,他可没工夫日日陪她演这母慈子孝的戏码。
明园的日子比预想中平静,当初公仪九遥说要把公仪修的后事交给长子操办,没过多久明园便搭起了灵堂。
阮南离京城路途遥远,先前在文吕县已由县衙众人举办过简单丧仪,宁婳是带着骨灰坛回临安的。
如今距公仪修去世已有月余,她又换上孝服跪在灵案边,有些失神地望着空棺内静静摆放的素白瓷坛。
都说人死如灯灭,所以她才会觉得那坛子里空无一物吗?
铜磬声阵阵,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在哀乐中向逝者拜别。
她本该痛哭流涕,但此刻的哀伤还不如她在流云居他曾生活过的地方感受深刻。
丧仪是公仪止一手操办,宾客缅怀着她夫君少时的风采和成年后的政绩,亲朋好友劝说着家主和夫人节哀。
而她低头跪在蒲团上,像一个透明人。
他们认识的公仪修不是她认识的公仪修,时间与空间上的错位,让他们的一切情绪都无法交汇。
公仪胥跪在她旁边,第一次觉得看不透这个女人。
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从记事起就得知,他的生母是个为爱痴狂的女人。
给父亲下药,不顾侯府颜面,未婚先孕强行嫁进公仪家。
让他一出生就深陷流言蜚语,亲父不喜,祖父祖母对他只有慈,而无爱。他何尝不是这家里的透明人呢?
生恩之重,他无法恨她。但生而不养,他也无法爱她。
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的亲生母亲能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献祭一切。她不愿为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却甘愿为冷漠的丈夫郁郁而终。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隐忍,虚伪和冷漠让他更好地成为公仪家的一份子。因为明园里全是这样的人。
然而他旁边这个女人,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女人,却成了他那个虚伪冷漠的父亲最爱的人。
他父亲真的把宁氏养得很好,一个甘阳逃荒来的村姑,叫他养得比暖房里的杜鹃还娇气。
只一截手臂都比旁人莹润细腻,什么辰时醒、戌时睡,他那个当县令的爹怕是都要卯时起来上值吧?
人死了还不忘给她留下两个精心培养的侍女,生怕她在明园受了欺负。
可惜啊,那女人是个没心肝的。
生前对她再好又怎样,死了连哭都不愿意哭一场。
每日好吃好睡不说,跪在灵堂里也像没事人一样,还在那儿兀自发呆。
可见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