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太大，引得周围人都朝她看。
但她管不了，愤怒冲刷着她的脑神经，促使她对着手机大喊：“说话！”
余翠华似乎被她吓着了，过了两秒才抖着声音说：“没……没有。他，他自己抢的。”
檀莞茜掌心撑住额头，用力闭了闭眼，在原地焦躁而无措地来回踱步，短促几个呼吸后，才问她：“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受没受伤？”
余翠华这才轻轻哀呼：“摔了一下，手臂有点疼。”
檀莞茜喉咙咽动几下，用力搓了搓自己额头，又有些无助地抓了抓头发：“现在在哪里？去医院了吗？”
余翠华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点哽咽，悲苦道：“你林阿姨叫了车，正准备带我去四医院。”
“好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抚道，“你先去医院，拍个片看结果，我现在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她急切往换乘点小跑过去，好似这样就可以将在地铁上的时间缩短，能快一点到余翠华身边。
檀莞茜这小半辈子的悲剧是从8岁那年开始的。
她在小渔村里长大，8岁之前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小公主。
可那年檀有道偷偷摸摸去赌，欠了债被追债的人追到家里，一切就都变了。
赌博毁了檀有道，檀有道毁了她的家。
这是这些年她和奶奶住的第三个地方，两年前还是被檀有道找到。
从那以后他只要没钱就上门闹，哭着跪着求奶奶救他，说他要是还不上钱赌场的人就要割他的耳朵，剁他的手。一遍遍发咒不会再去赌。
檀有道是奶奶唯一的儿子，奶奶当然舍不得真让他缺胳膊少腿，有时候一心软就会给他一点。
后来心硬不给他了，檀有道就开始硬抢，每次都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把奶奶摆摊卖海鲜面，卖糖水的钱全都抢走，逼着奶奶告诉他银行卡密码。
有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檀有道还没被赌场的人宰了？
如果她是赌场老板，肯定早把他宰了喂鱼。
赶到医院的时候，余翠华已经做完检查刚拍完片。
邻居林阿姨坐在长椅上陪着她。
檀莞茜匆匆赶过去，先对林阿姨道了谢，蹲在地上握住余翠华的手，焦急地问：“除了手臂还有哪里伤着没有？医生怎么说？”
余翠华已经70岁，因为家庭连连变故，看起来老得像九十。
浑身上下没什么肉，瘦骨伶仃的，脸上和手上的皮肤一样皱，像是嶙峋的，连绵起伏的山脉。
看着她的时候，檀莞茜总觉得，余翠华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她。
老人的手粗糙，细瘦，紧紧握着檀莞茜，皱巴的嘴努力挤出一点笑：“其他地方没事，就是被你爸爸推的时候，手在桌子上磕了一下。”
檀莞茜现在有气没地方发，憋闷在心里，堵成一团漆黑恶臭的淤泥。
最后也只能红着眼，咬着牙，恨恨道：“他要是再敢来，我亲手剁了他！”重重吸口气，又道，“这里不能住了，我回去看房子，我们搬家。”
余翠华用嶙峋的，瘦骨伶仃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愧疚又难过地“嗯”了一声：“好，听你的，搬家。”
等了一会儿，檀莞茜去拿片子，扶着余翠华一起去看医生。
医生告诉她，只是轻微的骨裂，建议保守治疗，不过老年人恢复慢，日常生活需要多注意。打了石膏，固定好后，几人一起回家。
在家门口和林阿姨道了别，檀莞茜扶着奶奶进屋。
她们租的房子不大，只有五十五平，简单分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老式步梯房，在三楼。
家里被檀有道翻得乱七八糟，比鬼子打劫翻得还干净。
扶奶奶坐下后，檀莞茜脱掉大衣，一言不发开始收拾房间。
奶奶抱着那件质量上乘，价值十几万的衣服，想到在医院听到看到的新闻八卦，心酸得厉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恶意都集中在了她孙女身上。
可是她的茜茜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即便证明了昨晚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也还是逃不过挨骂。
檀莞茜收拾东西干净利落，只是时不时有很轻的吸气声，嘴角绷得很紧，手指偶尔会很用力，将指节顶出死白色。眼睛很久才轻轻眨动一下。
长久以来，她对收拾房间已经很有心得。
该丢的丢，还能用的就留着，下次或者下下次丢。
不仅客厅，她的房间也被翻得乱糟糟，衣服全被丢在地上，抽屉里的东西被倒得满地都是。
她收拾着，突然在衣柜底下看见一张旧海报，动作忽地顿住。
她将那张海报捡起来，小心翼翼展开。
一株浓绿梧桐树占据半幅海报，天是黎明前将亮未亮的时刻，树下，男孩低头亲吻女孩面颊，女孩笑得很害羞，眼神热烈纯洁。
海报色调有些暗，颗粒感很重。
海报一侧是手写字：夏夜漫长
导演：易华
编剧：董柯
监制：李铭逸
领衔主演：檀莞茜 姜煦
——我们留在黎明前——
这是她的第一部戏，在她十八岁的夏天拍摄而成。
她到现在仍旧记得那个夏天宣城河岸山村里潮湿闷热的天气，河里的水被太阳一晒蒸腾进空气里，风吹在皮肤上都带着黏糊的水汽。
情爱也在这样的空气里变得粘稠，纯洁，而浓烈。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她饰演的戚明珠与姜煦饰演的赵明诚因为批斗大会认识，在激烈的骂声，哭声与叫喊声中被人挤在一起。
在混乱的大环境下，因彼此身份和地位的不同，瞒着家人和时不时巡查的卫兵，以及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偷偷恋爱。
有时是在黑漆漆的桥洞底下，有时在茂密的树林中，有时在山里的废弃矿洞中。
他们在昏暗的空间里悄悄牵手，偷偷拥抱，明亮而纯洁的眼神相交时，呼吸会短暂停滞，然后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紧张，克制，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的脸。
呼吸或急或缓，空气或浓或淡。
饱含潮热水汽的风，额角一点点浸出的汗，湿热的掌心和柔软而颤抖的唇。
爱欲的表达仅靠眼神和呼吸，也能淋漓尽致。
隐秘的爱恋被戚明珠家人发现，家里人勒令她不准再和赵明诚交往。
并积极给她谈亲说媒，要把她嫁给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对方又刚好是卫兵里的小头头。
她不肯，偷偷去找赵明诚要逃跑。
两人已经约定好时间，赵明诚家却在逃跑前一天被人告发，被大批人闯进家中又砸又打。
赵明诚被带走关起来，戚明珠也被锁在家里不准出门。
等戚明珠出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赵明诚已经死了。
听说是被小头头当着许多人的面活活打死的。
小头头家屋门前有一株粗壮茂盛的梧桐树，戚明珠在某个黎明吊死在他家门前的梧桐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