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的诸多官司,贺荔却是不知道的。
她唯一知道的事,就是跑!
跑!越快越好!忘记身上的痛,往有声音的地方跑!
倪氏的秋棠院正对一方池水,两侧都是长长的游廊,东边的游廊尽头的转角就是垂花门。
贺荔默默回忆家中的布局。
垂花门左拐是贺府前院的设宴之所,只要能见到贺荣,她就有把握争取到时间逃出去。
贺荔警惕地四处观望,小心地拐到沿墙小径上。
小径比青石板垫出的正路隐蔽,却也难走许多。她才迈开三四步,两只脚就打起架,人绊倒在地。
贺荔心下一叹。
倭寇入府那年,她二十三岁,身体早已长开。
幼时的手帕交早已出嫁生子,从垂髫女童变成端丽的小妇人,不知道她们欢宴时,是否会想起幼时最出众的贺家荔娘,悄声问上一句。
“她可成婚了?和谁家子弟?她如今生活可安顺,风貌可美?”
日夜劳作消磨了她的精神,烈日寒风劫掠了她的容色,宽衣粗袍遮挡了她圆润秀美的曲线。
可她依旧是美的,憔悴也让人心疼。
倭寇体格矮小,性情暴虐,杀完人血气未散,便要强睡女人泄欲。那些丈夫的头颅下刚滴下的热血就被抹在妇人洁白的身体上,最后和青白的女尸一起变冷,结成大地上不可解冻的血痕。
倭寇兴起时,连曾遭屠戮的女尸都会多遭凌辱,何况是个活生生、香馥馥的美人。
上辈子,她小腿骨上有一块寸深的伤口,左脸上大半块伸展到下巴处的刀痕,就是在反抗倭人时留下的。
两处的伤口虽然结了疤,但左腿处剜的太深,伤到筋骨,从此行走就使不上力气。
她素日行走只能靠另一条腿发力,左腿就像衣裳的垂袖,空空坠着。
贺荔苦笑,揉了揉左腿。
跛腿太久,都忘了昔日健康的自己是怎么跑的了。
若是前世的杨屿见到她现在双腿俱全的样子,怕是会把脸埋在大袖后面偷偷落泪。
外人眼中恃才傲物,孤傲薄情的杨伯和,在她面前总是垂头听训。
在他身边,她的脾气却比少女时代古怪乖僻的多。她要面子,痛也爱自己忍着,怕别人看清轻她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南方地湿多雨,她的腿伤常常发作,每到天阴时,他总会提前请来医女为她扎针。到后来干脆自己私下学着给她艾灸。
“你这个人,脾气全往自己身上落,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她又想起他在灯下低头叹气,自认倒霉的样子。
贺荔不自觉面带微笑,她紧捏住双拳,逼着自己往前先抬起左腿,旋即阔步向前伸出右腿,左脚撑地时,她似乎早预料到自己会身体不稳,故意倾身向侧方的黛墙上撞去。
伤口被挤压摩擦当然更痛,但摔到墙上,人能很快弹正,比起倒地再站起来快地多。
她这样跌跌撞撞摔了四次,拿血把袖子泡透,就会走,能小步跑了。
贺荔拼命地往前冲去,脑袋里又响起来杨屿那声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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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后院流血,宴上的男人却很和乐。
贺知府年过四旬,却依旧身形瘦削,相貌不凡,不掩昔日美男子的风度。
他摸摸下颌的胡子,对下面陪宴的清客们笑道:“我这个小师弟初次下场,就摘得了南直隶的头名。不仅替书院的夫子们争气,我这师兄也面上有光。
来!咱们举杯贺一贺他!”
众人忙道:“明府也是书院人杰,同进士出身,出仕素有官声,实在是过谦。”
又依言恭维坐贺荣下首的青衣男子,“不愧是岳阳书院高足,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云云。
那青衣男子便是本次的南直隶解元沈立舟。
他姿容端正,身材秀欣,仪表不凡,对着众人的阿谀追捧也只淡淡一笑:
”师兄和各位世兄过誉了。南直隶文风极盛,同辈中才高于我的无数,这个头名实在是侥幸。
立舟一介羸弱书生,实在当不得‘英雄’二字。”
大家就都笑了,逗趣道:“你自己也说了,咱们南直隶文风极盛,不知道出了多少状元、学士、阁老。能在本省出头,何愁殿试无名?”
贺荣也笑睨他一眼,夸道:“就是谦虚太过!大兴承平已久,男儿的本事就在读书上。你笔能横扫三千士子,怎么不算英雄!大家再敬他一杯。”
几杯下肚,众人都多了些醉意。有些清醒时尚压得住的酸水汩汩流出。
席间突然冒出个唱反调的愣头青,借着酒劲道:“今年北直隶也出了个年轻解元,年纪上比立舟还小一岁。”
一清客磕着酒杯,十分不屑:“北直隶哪能和我们南直隶相比。若论举业文风,南直隶后头还有浙、闽、湖、川、陕,哪里轮得到北直隶。”
前头那个自然不服,昂头辩道,”一般人自然如此。但此次北直隶的解元是大学士杨森的长子。
杨森十二岁在浙江中举,十九岁中进士。他儿子今年也十九岁,才华据说不在他之下。“
贺荣放下了酒杯,若有所思,“杨森为官清正,安于寒素,陛下垂拱以来做了三次考官,这次圣旨上没由他主考,我还觉得奇怪,原来是避让儿子。”
他抚着胡子,哑然失笑,语中流露出几分对杨家有玉树的羡慕:“有子如此,不做考官又何妨。他自己十二岁下场,却压着儿子到今天,想来是把握十足,打算家里添个状元了。”
又转过头调侃沈立舟:
“立舟倒是不巧,虽是远胜我们这些庸碌的大才,却遇上了劲敌。今年的状元……”
沈立舟盯着鎏金酒杯里的一轮明月,双手在案下紧紧握住,脸上却一派云淡风轻,朗声笑道:
“立舟一介寒门小子,父亲只是未举业的秀长,远不及杨家家学渊源。
但此去顺天,能结识如此少年英才,是无比快意的幸事,怎能说不巧呢。”
贺荣紧紧盯着他的脸,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悻悻点头道,”立舟胸襟开阔,气度不凡。”
氛围一时冷了下来,左顾右看间都有点讪讪。
贺荣就吩咐左右道,“叫南园的戏班上来助助兴。”
戏台上就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泗州富庶,达官贵人们也爱请些曲艺精妙的小班。更豪奢的人家,甚至会专门挑条件好的孩子买进来教导,自己在府里养个班子,只在关系好的亲友间献技。
贺府的东西样样都是本地翘楚,沈立舟本以为曲班也是如此。
可台上的旦角们虽声声入扣,和其他宴上专请的曲班子比,都差得远了。
唱的也不是常点的梨园曲调。
沈立舟细细听来,竟是个女子思春和井龙王交媾的故事。
那旦角羞答答解开外裳,松开小衫,两节藕臂夹在胸口,娇声唱到:
“两情浓,销金帐里鏖战,一霎时魂灵儿不见,我和你波翻浪滚,香汗交流,泪滴一似珍珠串,枕头儿不知坠在那边。乌云髻散了乱挽一霎时雨收云散,舌尖儿一似冰冷。双手搂抱心肝来也。”
沈立舟听得脸红。
他素来持正自矜,对着身边女儿的示好总严词拒绝,到今天依旧是个童子身。
他皱着眉看着身边众人。
上首的贺荣闭着眼,拿手指扣着案子,打着节拍,俨然陶醉。
下首的几个清客眼都不眨地盯着戏台,原先尚有文人气度的,现在看起来都一样獐目鼠眼。
其中一个的眼睛紧紧黏在那花旦雪白的酥胸上,嘴角不觉流下丝落到襟前的口诞。
沈立舟越看越皱眉,他发现,旁边随侍的婢女都是副看惯了的样子,神色并不惊讶。
那花旦见他抬头,抬眼就飞了个媚眼,又拉着几个小姐妹脱了外裳往台上去了。
沈立舟静静呼了几口气,心中默念前些日子才做的文章,眼睛盯着酒水里的月亮,仿佛一瞬间化作成了瞎子、聋子。
上面的已经唱到宽衣解带,小旦白生生的手往腰间放了。
贺荣睁开眼,拍了拍手,带着笑意说“你们都下去顽吧。”
那几个清客起身对着他鞠了一礼,兴冲冲和花旦们下去了。
席上坐着的只剩师兄弟二人。
“酒多失礼,明府喝醉了”,沈立舟冷冷道。
“师兄的错,师兄自罚一杯。”贺荣叹道,“立舟少年却不慕色,确实是君子。”
说是道歉,他面上却不见羞愧,转头对随侍在身边的两个秀丽的婢女吩咐道:“去给客人倒酒。”
沈立舟见贺荣喝了,勉强喝了杯中的残酒。他将金杯往案前轻轻一推,示意婢女满上。
那两个婢女倒了酒,却不走。
一个跪在案前的地上,侧着头拿双朦胧妙目楚楚可怜地盯着他。
另一个则撇了簪子,秀发垂地,含羞带怯地往他的手臂上倚。
沈立舟蓦地站了起来,将酒案带翻,伸手将身侧的美人撇了下去。
瓜果酒水撒了一地,两个侍女凄惶不解地抬头看他。
贺荣眯着眼睛收了笑容。
这小师弟竟是个坐怀不乱的。
他一时觉得有点棘手,叹了口气,真心劝道:”这两个皆是处子,你要是喜欢,今夜就可以做新郎。师兄再出一笔嫁妆,让她们在去顺天的路上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沈立舟城府极深,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已平静下来,不见刚才的惊怒。
“师兄美意,本该领情,只是眼下殿试是要紧事,美婢在侧,难免分心。
二来,立舟是南直隶解元出身,平时颇受注目,此时带着两个美婢,难免让人觉得德浅才疏,心生鄙薄。”
他顿了顿,“且立舟出身寒门,若得中进士,不论留京或外放,都需要岳家助力,因而…….”
贺荣摆了摆手,摸着额头,流露出几分酒后的疲态,“不必多说,我同你一样的出身,自然明白。”
他起身弹了弹袍角的灰尘,示意沈立舟到身边来。
“用女色也行,拒女色也行。”
“我们寒门做官艰难,最要懂得顾着自己。权力、钱财、名声、地块、墓穴丧仪、子孙后代都要紧,女人是最不要紧的。”
贺荣抬头望着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时竟有几分凄然:
“年轻时再想着和谁长长久久。过了几年,换了位置,竟也都想不起来了。”
他转身,用那双酒色染浊的眼睛盯着眼前紧闭双唇、长身玉立的沈立舟,笑道:
“我们是同乡,又是师兄弟。等你出仕,就是互相助力的同党。我今夜就拿大多叮嘱你几句。”
沈立舟拱手侧身,“还请师兄赐教。”
“大兴重君威而轻士大夫。寒门没有根脚的,就是轻中之轻。
君子不是在哪都受欢迎的,咱们不过是和光同尘,顺势而为。”
贺荣看得出他不以为意,真心实意地摇头道:“我的戏你都听不下去,去顺天贵人家岂不是更坐不住了?”
沈立舟心下一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兴的官场吏治,居然腐坏到这个程度了?
贺荣却不给他时间多想,拉着他的袖子,往垂花门旁边的小院走去,”你不收美人,师兄也不亏待你,就拿两方好砚走吧。”
两人行到垂花门口,忽然听到门里侧闹哄哄,似乎有人在惊骂。
“拦住她。”
“我防着呢,她别想从我这儿过。”
在沈立舟的无措中,门被撞开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女,倒在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