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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镇中学的走廊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银。维特贴着墙根走,手里攥着那只被踩烂角的蓝布套,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茶芽花边——刚才赵磊带人把收音机摔在了石阶上,喇叭裂了道缝,蓝布套也被扯得变了形,只有花边还勉强能看出原来的样子。

初三(二)班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书的沙沙声。维特停在门口,看见陈蓝趴在课桌上,天蓝连衣裙的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那道月牙形的疤,手里的铅笔在志愿表上悬着,迟迟没落下。

“填好了吗?”他推开门时,声音有点发紧,像被雨水泡过的麻绳。

陈蓝吓了一跳,铅笔尖在志愿表上戳出个小洞。她赶紧用橡皮擦掉,抬头时眼里还带着慌:“你怎么来了?赵磊没为难你吧?”

维特把破了的蓝布套放在桌上,没提收音机的事:“他……他就是不小心把布套弄脏了。”他瞥了眼桌上的志愿表,第一志愿那栏还是空的,“想报哪个学校?”

“北京服装学院,”陈蓝的声音低了下去,铅笔在“服装设计”四个字上画了个圈,“但我妈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她的指尖在志愿表边缘划来划去,那里有块浅浅的折痕,像是被反复捏过。

维特想起赵磊说的“欠账”,想起陈母总缠着绷带的手腕——上次去公社医院,医生说要开刀,赵家托的关系才改成保守治疗,医药费却像座山压着。“别听阿姨的,”他突然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要稳,“你画的旗袍样稿那么好看,不去学可惜了。”

陈蓝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点粉笔灰:“你呢?报了哪个?”

“省师范学院,手工教育专业。”维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志愿表,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我想学好手艺,以后能教别人修东西,也能……也能帮你修缝纫机。”他没说的是,这个专业在省城,离北京不算太远,他查过地图,坐火车只要六个小时。

陈蓝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阳光照透的蓝花楹花瓣:“那我们可以写信!我把设计稿寄给你看,你……你教我修缝纫机好不好?”

“好。”维特的心跳得像打鼓,厚镜片后的眼睛把她的志愿表看得格外清——在“是否服从调剂”那栏,她填了“否”,字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这时,走廊里传来皮鞋声,赵磊带着两个男生晃了过来,手里把玩着那支天蓝色钢笔。“哟,在商量填志愿呢?”他倚在门框上,皮鞋尖踢着门板,“陈蓝,我爸说给你在县服装厂找了个工作,比读大学强。”

陈蓝把志愿表往抽屉里塞,却被赵磊一把抢了过去。“北京服装学院?”他念着志愿表上的字,突然笑了,“就你?能考上吗?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县服装厂的工作都没了。”

“还给我!”陈蓝伸手去抢,赵磊却把志愿表举得老高,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正是有月牙疤的那只,捏得她疼得皱眉。

维特突然冲上去,撞开赵磊的胳膊。志愿表飘落在地,被他一把按住。“你放手!”他的厚镜片几乎要贴到赵磊脸上,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团被浇了油的火。

“哟,眼镜片要炸了?”赵磊笑了起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知道陈蓝妈昨天去我家干啥了吗?求我爸再借点钱,还说……只要我娶陈蓝,欠的账一笔勾销。”他把纸条往陈蓝面前晃,“这是你妈写的保证书,自己看!”

陈蓝的脸瞬间白了,像被霜打过的蓝花楹。她没去看那张纸条,只是死死盯着维特手里的志愿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听到了吗?”赵磊拍了拍维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打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陈蓝迟早是我赵家的人。”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你的志愿表我看过了,省师范学院?就你这分数,怕是连门槛都摸不着。”

走廊里的皮鞋声远了,教室里只剩下两人的喘气声。陈蓝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茶芽,天蓝连衣裙的后背被眼泪洇出片深色。维特想递纸巾,却发现自己的褂子口袋比脸还干净,只好把那张破了的蓝布套递过去。

陈蓝抓起蓝布套,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一小片蓝。“我妈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着说,“她是被医药费逼的……”

“我知道。”维特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发顶,“别管那些,填你的志愿,我帮你想办法凑钱。我可以多摘点茶,去废品站多捡点零件,肯定能……”

“没用的。”陈蓝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赵磊他爸是公社书记,他说要让我考不上,我就肯定考不上。”她从抽屉里拿出支红钢笔,在自己的志愿表上涂涂改改,把“北京服装学院”改成了“县职业高中”,专业是“纺织女工”。

维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看着她一笔一划地改,那些字像针一样扎在他眼里。“别改!”他抓住她的手,红钢笔在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你可以考的,我们一起考!”

陈蓝摇着头,眼泪掉在红钢笔的墨水上,晕开朵难看的花。“维特,”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懂,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换来的。”她把改好的志愿表叠起来,放进课本里,又从里面抽出张纸,递给维特——是她画的旗袍样稿,领口的青鸟绣样旁边,多了行小字:“等我用蓝花楹染出最好的布,就给你做件衬衫。”

那天傍晚,维特把陈蓝的样稿夹在自己的志愿表后面,藏在茶林的石缝里。雨又开始下了,打在茶树叶上,像谁在轻轻哭。他蹲在老茶树下,看着石缝里的两张纸被雨水泡得发软,突然觉得自己的厚镜片也被雨水泡软了,不然怎么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连远处镇中学的灯光,都变成了一团团晃动的蓝。

他想起陈蓝改志愿时的样子,想起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雨水浇灭的火星。维特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糖块——早上没喝完的,现在还硬邦邦的——突然咬了一大口,甜得发苦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像吞了块没化的冰。

远处传来队长的吆喝声,该收工了。维特把石缝盖好,往家走时,特意绕到镇中学门口的蓝花楹树下。有朵刚开的花落在他的肩头,蓝得发紫,像陈蓝连衣裙的颜色。他把花摘下来,夹在自己的志愿表后面,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就算考不上,他也要去省城,去学修机器,学修缝纫机,等陈蓝用蓝花楹染出最好的布,他就给她修一辈子机器。

雨越下越大,把石板路泡得发软,像块吸足了水的蓝布。维特的脚印陷在泥里,又被雨水填满,看不见一点痕迹,可他知道,有些脚印,就算被雨水冲掉,也会刻在心里,像陈蓝样稿上的青鸟,像他志愿表上的“手工教育”,像那朵藏在石缝里的蓝花楹,在雨里泡着,也能偷偷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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