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
窗台上的那盆蒜苗又冒出了新绿,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腰肢。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茶香,混合着老旧家具和阳光晒过的被褥味道,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家”的恒定气息。
建国(70岁)坐在他那张专属的旧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举着一份《参考消息》,眉头却紧锁着。报纸上的字他看得越来越吃力,那些国际风云、经济走势,似乎也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目光不时瞟向茶几上那个安静躺着的“新玩意儿”——一部屏幕硕大、字体调到最大的小米智能手机。这是晓波(36岁)上次回家时,不由分说给他和玉兰换上的,说功能强大,视频聊天、看新闻、买东西都方便,硬是把他们用了十几年、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诺基亚老人机给淘汰了。
玉兰(69岁)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个针线筐,正就着窗外的光线穿针引线,准备给建国一件磨破了领口的旧汗衫打个补丁。她眼神还行,但穿针引线这活计,终究不如年轻时利索了。针尖几次从针眼里滑脱,她微微蹙着眉,耐心地一次次重试。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玉兰手里细线摩擦布料的“沙沙”声。这种静谧,却被一阵急促又欢快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是晓波设定的微信视频通话邀请铃声,聒噪又陌生。
建国像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报纸抖了一下。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茶几上那个突然亮起来、嗡嗡震动并且发出怪叫的小米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晓波笑嘻嘻的大头像。
玉兰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望去,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这……这怎么弄?”建国放下报纸,如临大敌般地拿起那只手机。它光滑、轻薄,像个捉摸不定的泥鳅,远不如他以前那个沉甸甸、布满按键的诺基亚来得实在。他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屏幕暗了下去,铃声却还在响。
“哎呀,你轻点!别给按坏了!”玉兰放下针线,凑过来,语气带着心疼——这手机花了好几千呢。
“这滑不溜秋的,怎么接?”建国有些烦躁,手指笨拙地四处乱点。铃声固执地响着,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终于,在玉兰“点绿色的!点那个绿色的!”的指挥下,建国的手指终于戳中了接听键。
屏幕瞬间亮起,晓波那张放大的、笑容灿烂的脸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背景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隔间。
“爸!妈!能看到我吗?嗨!”晓波的声音清晰又充满活力,透过听筒传出来,震得手机嗡嗡响。
建国被屏幕上陡然出现的大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些,仿佛那是个什么危险物品。他眯着眼,凑近屏幕,仔细端详着儿子那张因为网络传输而略微变形的脸。
“看……看到了。”建国迟疑地说,语气像在向上级汇报工作。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皱纹却显得有些僵硬。
玉兰也赶紧凑到建国身边,把头挤进摄像头能拍到的范围。她看着屏幕里的儿子,脸上露出慈祥又有点局促的笑容:“波波,吃饭了没?别老熬夜……”
“早吃啦妈!你们呢?”晓波在那边大声说,背景音里还有同事隐约的说话声和键盘敲击声。
“吃了吃了,刚吃完。”玉兰忙不迭地回答,眼睛却紧紧盯着屏幕里儿子的影像,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就在这时,建国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坐直身体,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对着手机屏幕,缓缓地、极其标准地——抬起了右手,敬了一个僵硬的、早已融入骨血的——军礼!
屏幕那头的晓波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爸!您干嘛呢!这是视频!不是视频会议!放松点!哈哈哈哈哈!”
玉兰也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轻轻推了他一下:“老头子!你当还是你们铁路系统开表彰大会呢?”
建国讪讪地放下手,表情有些尴尬,嘟囔了一句:“我……我看着这镜头,就像看着领导……”
视频通话在一种略显滑稽和生疏的气氛中进行着。晓波兴奋地给他们展示公司的新环境,工位上的多肉植物,还切换镜头让他们看窗外北京 CBD 的繁华夜景。建国和玉兰看得眼花缭乱,只能不住地点头,重复着“好,好”。
然而,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几天后,社区通知,为了便于管理和服务,要求所有居民加入社区微信群,以后停水停电通知、老年人体检、发福利什么的都在群里说。
建国的眉头又锁紧了。加群?怎么加?那玩意儿在哪儿?
这个任务,自然落在了相对“灵光”一点的玉兰身上。她戴着老花镜,拿着手机,像研究天书一样研究着晓波临走前给她画在纸上的“微信使用宝典”。
“先点这个……绿色的……带两个小白人的图标……”玉兰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着不敢落下。
“点啊!”建国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指挥。
玉兰深吸一口气,戳了下去。微信界面跳了出来。
“然后点右上角这个……‘+’号……再点‘扫一扫’……”玉兰念叨着,手指颤抖着寻找那个小小的“+”。好不容易找到了,点下去,跳出一排选项,她又懵了:“哪个是‘扫一扫’?是这个……小相机?还是这个……小加号带个圈?”
建国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拿不准:“好像是……带个圈的那个?”
玉兰试探着点了一下。界面跳转,出现的是“添加朋友”。
“错了错了!”建国一拍大腿,“是那个相机!扫一扫,肯定是相机嘛!”
玉兰又手忙脚乱地退回,点那个相机图标。这次对了,屏幕上出现了扫描框。她如释重负,赶紧拿着手机,对着社区公告栏上贴着的那个黑白相间的二维码。
“拿稳点!别抖!”建国在一旁比她还紧张,仿佛在指挥她操作精密仪器。
玉兰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握住手机,对准二维码。屏幕上的扫描框晃来晃去,好不容易对准了,“嘀”的一声,跳出一个群名片——“幸福里社区第5网格群”。
“出来了出来了!”玉兰有点兴奋,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快!点加入!”建国催促。
玉兰点了“加入群聊”。屏幕显示“等待群主验证”。
老两口松了口气,相视一笑,有种攻克难关的成就感。
然而,这种成就感很快就被群里汹涌的信息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接下来的日子,这部智能手机成了家里最大的噪音源和焦虑源。
“滴滴滴!”“噔噔噔!”“叮咚!”……各种提示音此起彼伏,不分时段。群里从早到晚热闹非凡:居委会通知下周老年人体检;三楼张姨转发《震惊!这两种食物一起吃等于服毒!》;五楼赵叔拍了一段模糊不清的广场舞视频;有人晒孙子获奖照片;有人问哪里能买到便宜的鸡蛋;还有人转发各种标题惊悚的养生文章、网络谣言……
建国不堪其扰,好几次想把手机调成静音,却又怕错过重要通知。玉兰则对群里转发的那些养生帖格外上心。
“建国!你快看!”玉兰举着手机,神色紧张地凑到建国跟前,“这上面说,微波炉辐射特别大!用的多了会得癌!还说加热的食物营养都没了!以后咱可别再用了!”
建国凑过去,眯着眼看着屏幕上那篇用巨大红色字体标出“警惕!”“速删!”字眼的文章,眉头皱成了疙瘩:“净胡说八道!不用微波炉,热个剩饭还得开火?麻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玉兰态度坚决,“健康最重要!以后剩菜剩饭我都用锅蒸!”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Wi-Fi辐射竟会导致胎儿畸形!》《晚上吃姜等于吃砒霜!》《手机充电时千万不要接电话!》……每一条都让玉兰心惊肉跳,家里的无线网晚上必须关掉,吃姜严格分时辰,手机充电时绝对要离得远远的。
建国对此嗤之以鼻,但又拗不过玉兰的固执,家里平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更让他们头疼的是操作本身。打字对于只会手写输入、而且写得慢吞吞的玉兰来说简直是酷刑。她想在群里问个事情,一句话半天打不出来,好不容易打出来,不小心碰到哪个键,全没了!气得她直想摔手机。发语音倒是方便,但她总是把握不好距离,不是太远听不清,就是太近喷麦,而且一说就停不下来,六十秒方阵一条接一条,自己还浑然不觉。
视频通话倒是渐渐熟练了,但问题又来了。玉兰总是抱怨:“这什么手机啊!把人脸照得方方正正的,像个烧饼!还是发面饼!”她对着镜头左看右看,总觉得屏幕里的自己脸色不好,皱纹也特别明显。建国则老是忘记切换镜头,经常让晓波和晓俐对着他的大鼻孔或者天花板看半天。
这天周末,晓波又发来视频邀请。这次他教他们一个新功能——“微信红包”。
“爸,妈,看见屏幕右下角这个‘+’号没?点开,对,第二个就是红包!点进去,输入金额,塞钱进红包,输入密码,就行了!简单吧?以后过年过节,我直接给你们发红包!比银行转账方便多了!”晓波在屏幕那头兴致勃勃地教学。
建国和玉兰听得云里雾里。输入金额?密码?这比操作微波炉还复杂!
“算了算了,搞不懂这个。”建国率先放弃,“还是存折看得明白。”
“就是,那钱在手机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心里不踏实。”玉兰也附和道,“你要是真有钱,就自己攒着,别乱花。我们不缺钱。”
晓波在那头哭笑不得。
挂了视频,玉兰看着那个依旧让她感觉陌生的智能手机,叹了口气。她放下手机,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沓印着花香的信纸和一支老式英雄钢笔。
她拧开笔帽,吸饱了蓝黑墨水,铺开信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信纸上,也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俐俐,波波,”她写下抬头,字迹端正而略显迟缓,“家里都好,勿念。你爸心脏最近还平稳,就是夜里有时咳嗽。我的老寒腿开春就好多了。蒜苗长势很好,等你们回来包饺子吃。北京(深圳)天气干,多喝水,按时吃饭,别老点外卖,不健康。工作别太累,身体是本钱……”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舒缓而踏实。这一刻,窗外数字世界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了。在这字斟句酌的缓慢书写中,在那熟悉的墨水流淌的轨迹里,那份沉淀了岁月、无需即时回应却深沉如山的牵挂,才找到了它最安心的归宿。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那一方小小的、需要跋山涉水的信封,在她看来,比屏幕上那个瞬息即达、却总让她手忙脚乱、心生惶惑的“红包”,要厚重踏实得多。
窗外,社区的广播喇叭似乎坏了,偶尔发出刺耳的杂音。但楼下的老太太们,已经习惯了互相扯着嗓子喊:“张姐!明天早上七点!卫生院排队!记得带身份证!”——这声音,穿透了数字的迷雾,依旧是这个老旧小区最原始也最有效的连接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