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冬
窗玻璃上凝着厚厚的冰花,像一幅幅模糊而冰冷的抽象画。北风在楼宇间尖啸,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拍打着窗棂。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建国(65岁)靠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电视里正播放着热闹的春晚彩排花絮,锣鼓喧天,歌舞升平。但他的眉头却紧紧锁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他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偏左的位置,那里像是压了一块不断收紧的巨石,闷痛一阵紧似一阵,连带着左肩和胳膊都隐隐发麻、发沉。呼吸也变得费力,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嘶声。
玉兰(64岁)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从厨房出来,看到丈夫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个月,建国总是说胸口不舒服,喘不上气,人也容易疲乏。催他去医院,他总摆摆手:“老毛病,胃气不顺,歇歇就好。” 玉兰拗不过他,只能更加留意。
“又难受了?”玉兰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她伸手想去探探他的额头。
建国烦躁地挥开她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没事……别吵吵……”他想挺直腰背,证明自己没事,但胸口那沉闷的绞痛猛地加剧,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僵,眼前瞬间发黑,控制不住地向前佝偻下去,手里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建国!”玉兰失声尖叫,扑过去扶住他下滑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建国的嘴唇已经泛起了青紫色,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鬓边滚落,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沉重地往下坠。
“药……药……”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手指痉挛地指向电视柜下面的抽屉。
玉兰的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膛!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抖得几乎拉不开抽屉!抽屉里乱七八糟,她疯了一样翻找,终于在最里面摸到一个白色的小药瓶——硝酸甘油!这是建国之前偶尔胸闷时备下的,但从未真正用过。
她哆嗦着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药片,扑回建国身边,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把药片塞到他舌下。“含着!快含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药片似乎起了一点微弱的作用,建国的痉挛稍微平复了一点点,但胸口的剧痛和窒息感依旧汹涌。他眼神涣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绝望。
“叫……救护车……”建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玉兰像是被点醒了,连滚带爬地冲到电话机旁,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120接通了,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救命!我丈夫……心脏病!喘不上气!脸色发青……地址是……”
放下电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玉兰回到建国身边,紧紧握住他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冷,却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他,仿佛这样就能拉住他流逝的生命力。
“建国……别怕……救护车马上就到……坚持住……”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医护人员冲上楼,迅速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建国抬上担架。玉兰胡乱抓起一件外套,抓起那个小药瓶,踉踉跄跄地跟着冲下了楼。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被紧紧攥住的窒息感。
医院急诊室,一片冰冷的白色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红灯闪烁,人影匆忙。建国被推进了抢救室,门“砰”地一声关上,将玉兰隔绝在外。那扇冰冷的门,像一道生死界限。
玉兰瘫坐在抢救室外冰凉的塑料长椅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外套的扣子扣错了位,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硝酸甘油药瓶,塑料瓶身被她攥得变了形。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电子钟跳动的红色数字,冷酷地记录着流逝的分秒。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着她的神经。
“妈!”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传来。晓俐风尘仆仆地从深圳赶回来了,脸色惨白,眼睛红肿。紧接着,晓波也从北京飞了回来,头发凌乱,满眼血丝。姐弟俩一左一右围住母亲。
“爸怎么样了?”晓俐的声音抖得厉害。
“医生怎么说?”晓波焦灼地问。
玉兰抬起头,看着一双儿女惊恐的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用力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神情疲惫而凝重。
“病人是急性广泛前壁心肌梗死,非常凶险。”医生的声音像冰锥,“经过抢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心肌大面积坏死,心功能严重受损。需要立刻转入CCU(心脏重症监护室)密切观察,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梗”、“大面积坏死”、“随时有生命危险”……这些冰冷的词语像重锤,狠狠砸在玉兰心上。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晓俐和晓波死死扶住。
接下来的日子,玉兰像在油锅里煎熬。
CCU不允许家属陪护,每天只有下午短短半小时的探视时间。玉兰就住在医院附近最便宜的小旅馆里,每天天不亮就守在CCU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拒绝回家,也拒绝去儿女安排的稍好一点的住处,固执地守着这最近的距离。
探视时间一到,她总是第一个冲进去。穿上笨重的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穿过一道道冰冷的门。病床上的建国,浑身插满了管子:氧气管、心电监护线、输液管……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和冰冷的数字,成了玉兰判断丈夫生死的唯一依据。
建国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浑浊而迷茫的。喉咙因为插管干燥疼痛,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渴望。
护士提醒过,病人现在不能大量饮水,容易呛咳,加重心脏负担。
玉兰看着丈夫干裂出血的嘴唇,心如刀绞。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温开水,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一遍又一遍,湿润着他干渴的唇瓣。她的动作无比专注,无比耐心,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每一次蘸水,每一次轻拭,都倾注着她全部的祈盼和无声的呼唤。
“建国……润润就好了……忍一忍……”她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一遍遍地低语着,声音嘶哑而温柔。
建国浑浊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玉兰戴着口罩的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点,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吮吸着棉签带来的那一点点珍贵的湿润。他的手指,在被子下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玉兰立刻察觉到了。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将自己温暖而布满老茧的手,覆盖在他冰凉、布满针眼的手背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管线。她用指腹,极轻极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传递着那微不足道却无比坚定的暖意和力量。
“我在这儿呢……不怕……”她低声说。
建国的手,在她掌心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一只虚弱归巢的雏鸟,找到了最后的依靠。他再次陷入昏睡,但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探视时间结束的铃声像催命的符咒。玉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回到那间狭小阴冷的小旅馆房间,她吃不下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监护仪跳动的曲线,建国干裂的嘴唇,和他昏迷中无意识紧攥着她衣角的手。她拿出那个被攥得变形的硝酸甘油药瓶,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丈夫生命最后的信物。
几天后,建国的状况稍微稳定了一些,从CCU转入了普通心内科病房。但依旧虚弱不堪,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照顾。
晓俐和晓波都请了长假,轮流守在病房。看着父亲衰弱的样子,看着母亲憔悴不堪却不肯休息,晓俐心疼地说:“妈,您回去歇歇吧,这儿有我和晓波呢。实在不行,我们请个护工,专业的,照顾得更好。”
晓波也附和:“是啊妈,您这样熬下去,身体会垮的。”
玉兰正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建国擦脸。毛巾避开他干裂的嘴唇,细致地擦拭着额头、眼角、脸颊、脖颈。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儿女的话,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拧干毛巾,又换了一盆温水,开始给建国擦手。她托起他那只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避开留置针,用温热的毛巾包裹着,轻轻揉搓着冰凉的手指,促进血液循环。每一个指节,每一个指甲缝,都擦拭得仔仔细细。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向一脸担忧的儿女。她的脸色苍白,眼袋深重,眼神里是浓浓的疲惫,但瞳孔深处却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她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睡的建国,然后,目光平静地转向晓俐和晓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
“不用请护工。”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建国那只被她擦拭过、此刻安静放在被子上的手,声音低沉而笃定:
“你爸……他认我的手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