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消散在雨幕里时,苏瑾言的油纸伞尖已戳上了破院青石板。
阿竹提着灯笼跟在后头,火苗被风卷得忽明忽暗,将院墙上的裂缝照得像道狰狞的疤。
这是苏老爷病后搬来的屋子,原是苏家旧宅最偏的柴房,梁上还挂着半截霉烂的麻绳——从前堆柴火的,如今堆着苏瑾言让人送来的药材。
“姑娘,门没闩。”阿竹伸手推,朽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药香混着潮湿的霉味涌出来。
苏瑾言脚步顿在门槛上,看见床榻上那团缩成虾米的影子。
从前的苏老爷总爱穿月白杭绸衫,算账时算盘珠子拨得比唱曲儿还响,可此刻裹在灰布被里的人,瘦得几乎撑不起被角,枯槁的手背暴起青黑的血管,像老树根盘在骨头上。
“爹。”她放轻声音,伞骨“咔嗒”收进铜套。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
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门口,像是蒙着层雾的玻璃珠子,好半天才聚起点光。“阿言?”沙哑的嗓音像砂纸擦过陶片,“你…又瘦了。”
苏瑾言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昨日在当铺当掉最后一支翡翠簪时,掌柜的捏着簪子说“水头倒好,就是缺了块”,此刻看父亲凹陷的颧骨,倒觉得那簪子的缺口都算圆满了。
她走到床前,将怀里的账册轻轻搁在案上,展开卷成筒的《京畿商路草图》:“爹,咱们的胭脂快卖到朔州了。”指尖划过新标红的“北境边贸线”,“前儿胡掌柜来信说,朔州娘子军的教头亲自来订了十箱玫瑰露,说擦了不冻脸。”
老人嘴角颤了颤,目光却扫过案角——半页红字账单不知何时露了头。
他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枯瘦的胳膊撑着被单,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那…那是我的章?”
苏瑾言的手悬在半空。
她想起昨夜在苏记后堂,孙九翁用放大镜照着账册上的印鉴说“这枚‘苏守正印’的刻痕比真章浅三分”,想起苏文远瘫在地上时,她摸出的半页残纸边缘还沾着烧瓷窖的灰烬。
此刻父亲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光,像被雷劈着的老松树,她终究闭了闭眼:“是文远仿的。”
“仿…仿我的章?”老人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他仿我的章做什么?”
“侵吞银钱。”苏瑾言掰开他的手指,将孙九翁连夜写的鉴定书递过去,“从五年前那批闽绣开始,到去年的茶叶款,每笔都做了两套账。
孙老说,手法老练得很,不是新手能做的。“
“不可能!”老人突然剧烈咳嗽,暗红的血沫溅在被单上,像朵开败的红梅,“文远从小跟在我身边…我教他打算盘,教他看货样,连他娶亲的聘礼都是我亲自挑的岫玉…”
“他烧了西直门外的瓷窖。”苏瑾言的声音比药罐里的苦汤还凉,“那些青瓷是御窑的,爹你当年替人保管的。
他怕查出来,就放了把火——你昏迷那日,是不是闻到焦糊味?
那不是灶房漏火,是他烧账册的味道。“
老人的手松开了。
他望着帐顶褪色的牡丹绣样,喉结动了动,像条离了水的鱼。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风掀起竹帘,吹得案上的鉴定书哗哗响。
孙九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佝偻着背轻声道:“苏老爷,老朽在户部当差二十年,见过的假账比米铺的米还多。
这不是一时糊涂,是系统性的侵吞。
背后…必有官吏勾结。“
“勾结…”老人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我待他如亲子…竟换来断肠之祸…”他闭上眼,眼泪从皱纹里渗出来,顺着耳后滴进枕头,“阿言,是爹对不住你…当年若早把你身世说破,文远也不至于…”
“爹。”苏瑾言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老人枯枝般的手指传过去,“身世不重要。”她望着案上的商路草图,新标红的北境线在烛火下泛着暖光,“重要的是,苏记是我和你一起打下的。”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妹妹!”
苏文远撞开院门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浑身湿透,青缎衫下摆沾着泥,跪在地上时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响:“妹妹恕我一时糊涂!
都是那钱庄掌柜逼我作假,我也是为保家业啊!“
苏瑾言转身。
烛光照着她冷峻的侧脸,将阴影刻在眼下,像道刀疤。“保家业?”她的声音像冰锥子,“那你为何在我被退婚当日,只送十两银子断亲缘?
为何看我披发跪雪,连杯热姜茶都没让人送?“
苏文远抬头,脸上的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我…我那时昏了头!
我是怕靖安侯府迁怒苏家——“
“迁怒?”苏瑾言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是吴忠录的口供,墨迹未干,“吴忠说,你在我跪雪那日,正和裕通钱庄的周掌柜在醉仙楼分账。
他还说,你说’那野种早该被退婚,省得占着家业‘。“
苏文远的脸白了。
他突然扑过来要抢纸,被阿竹一把推开,撞在案角上,疼得倒吸冷气。“你敢揭发我,我就说你当年勾结外敌、盗卖军需!”他红着眼吼,“那批青瓷本是要运往边关换粮的!”
苏瑾言冷笑。
她从袖中抽出一封密函,边角还带着焦痕——是萧煜的暗卫昨夜从户部小吏的炭盆里抢出来的,“你说的军需交易,是不是这个?”她展开信笺,“周掌柜写给你的:’苏公子许以二百两,代造伪税单,此事万不可泄。
’“
苏文远的嘴唇哆嗦着。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药罐,褐色的药汁溅在他绣金的鞋面上,“你…你早有准备…”
“我等这一天,等了七年。”苏瑾言将密函收进袖中,“从你烧瓷窖那天开始。”
夜更深了。
苏文远被护院拖走时,骂声还飘在院外。
苏瑾言坐在床前,替父亲擦去嘴角的血渍。
老人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呼吸像游丝似的,时有时无。
“姑娘,该歇了。”阿竹端来温水,“明日还要去官府递状子。”
苏瑾言摇头。
她摸出怀里的亲情契约,是当年苏老爷亲笔写的:“苏文远、苏瑾言,同为苏氏子女,共承家业。”墨迹已有些模糊,边角沾着她当年学写字时滴的墨点。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将契约扔进药炉,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得纸灰打着旋儿飞,混进药炉的蒸汽里。“从今往后,”她握紧父亲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再是苏家义女,我是苏记创始人苏瑾言。”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柳莺儿撞开了门。
她鬓发散乱,绣鞋上沾着泥:“姑娘!
裕通钱庄突遭查封,所有账户冻结,周掌柜连夜跑了!“
苏瑾言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皇城的飞檐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她伸手接住飘进窗的纸灰,轻轻捏碎:“有人不想让这笔账算到底…”她转身看向案上的商路草图,北境边贸线的红标被风吹得掀起一角,“但越压,就越要掀。”
药炉里的药汁滚得咕嘟响,混着柳莺儿急促的喘息,在晨光里荡开一片涟漪。
苏瑾言低头整理商路草图,指尖划过“北境边贸线”的末端,那里用小字标着“朔州军资处”——她想起萧煜昨日让人送来的密信,说北境缺药材,而苏记的玫瑰露,恰好能治冻伤。
“阿竹,”她抬头,眼里闪着锐光,“去把孙老和柳管事叫来。”她将商路草图卷好,“今日,我们要重新算一遍苏记的账——从裕通钱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