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账房,说是账房,不如说是个小型藏书阁。
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黄花梨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账册,空气里全是旧纸、陈墨和蠹虫混合的味道。
福伯将她带到一张宽大的酸枝木书案前,指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账册。
“苏奶娘,”他斟酌着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恭敬。
“这是大小姐院里近三年的流水,您……您受累。”
苏洛眼皮一跳。
【好家伙,这是要老娘白干活啊。】
【资本家看了都要流泪的程度。】
她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温念初,柔柔弱弱地坐下。
起初,账房里的其他几个账房先生,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轻蔑和好奇。
一个奶娘?来查账?
福伯老糊涂了吧。
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整个账房,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算盘珠子被拨得快要飞起的,急促的噼啪声。
另一种,是苏洛轻柔的,不带一丝情绪的报数声。
“永安二十三年,秋。采买单,脂玉膏十二盒,入账六十两,实付三十六两,差额二十四两,经手人,王妈妈。”
“永安二十四年,春。修葺院内海棠树,用工三人,记账十人,虚报七人,工钱共计一两四钱银子,经手人,李管事。”
她一手抱着孩子轻轻哄着,一手翻着账册。
看得不紧不慢。
可每说一句话,就有一个账房先生的脸色白上一分。
她甚至不需要算盘。
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在她眼里,仿佛自己会说话,会跳出来指认谁是贼。
福伯站在一旁,从最初的震惊,到后面的麻木。
他看着苏洛那张过分美丽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
这不是人。
这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
三天。
只用了三天。
大小姐院里积了数年的烂账、假账、糊涂账,被她理得清清楚楚,每一笔亏空都对应到了具体的人和时间。
最后汇总出来的册子,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当苏洛将最后一本整理好的账册推到福伯面前时,整个账房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这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寡妇。
福伯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册子。
他这个大管家,当得何其失职!
他对着苏洛,深深地,弯下了腰。
“苏姑娘……老朽,受教了。”
苏洛抱着孩子,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一礼。
她只是垂着眼,轻声说:“奴婢不敢。只是不想……让大小姐烦心。”
【可算搞完了。】
【这破账,比我当年清点魔界三千年的军备库存还累。】
【那群老魔头贪归贪,账面起码做得好看。这王府的管事,简直是把‘我是内贼’四个字写脸上了。】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
“福伯,苏奶娘。”
小丫鬟跑得气息不匀,脸上带着几分紧张。
“王妃……传召苏奶娘。”
啪嗒。
一个账房先生手里的算盘,掉在了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
福伯猛地直起身,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王妃。
柳如是。
这个偌大王府里,真正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她从不过问这些琐事,今日,却指名道姓要见一个奶娘。
福伯看向苏洛,眼神复杂至极。
是福,还是祸?
苏洛抱着念初的手,收紧了些。
【操。】
【这边账目刚做完,府里后宅大王就召唤了?】
【这镇北王府不给人活路啊!】
……
去往王妃正院的路,格外漫长。
她被领进屋。
一股若有若无的,极为清雅的檀香味,钻入鼻尖。
很安神。
却让苏洛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叫嚣着危险。
这味道,像极了她前世见过的一种魔植,“安魂草”。
能让最狂躁的魔兽陷入沉睡。
也能让最警惕的猎物,在不知不觉中,被绞断喉咙。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低调的华贵。
窗边,一个身穿月白色素面锦袍的妇人,正坐在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她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极好,一张温润的鹅蛋脸,眉眼柔和,看不出丝毫凌厉。
她就是镇北王妃,柳如是。
听到动静,她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很柔。
像春日午后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苏洛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冬眠的巨蟒盯上了。
没有杀气。
只有最纯粹的,来自食物链顶端的审视。
“你就是苏洛?”
王妃开了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温柔柔。
苏洛连忙跪下,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的软毯里。
“奴婢苏洛,参见王妃。”
“起来吧。”柳如是笑了笑,“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她朝苏洛招了招手。
“过来,让我瞧瞧。”
苏洛不敢不从,只能抱着孩子,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膝盖都还是软的。
“真是个好模样。”
柳如是拉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那只手,温热,柔软,带着常年养尊处优的细腻。
苏洛被迫坐下,半个屁股沾着软垫,浑身僵硬。
【妈的,这老狐狸。】
【段位比那个李嬷嬷高了不止一百层。】
【笑得跟菩萨似的,看我的眼神,跟看一件待估价的货物有什么区别?】
“别紧张。”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像个慈爱的长辈。
“听婉儿说,念初很黏你。”
她的目光落在苏洛怀里的温念初身上,瞬间变得无比柔软。
“是小小姐不嫌弃奴婢。”苏洛垂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听说,你识字?”王妃话锋一转。
苏洛心头一紧。
“跟着村里的老秀才,认过几个字,让王妃见笑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准备好的说辞。
“哦?”柳如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用杯盖撇着浮沫。
“一个乡下秀才,还能教出你这般心细如发的本事?”
“福安跟我说,你只用了三天,就把婉儿院里几年的烂账都理清了。他那个老东西,在我面前把你夸上了天。”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
像是在聊什么家常。
福安你个老东西!
苏洛在心里把福伯骂了八百遍。
【夸我?你是想让我死!】
【这种事偷偷摸摸的就行了,你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干嘛?生怕我活得太舒坦?】
她脸上却是惶恐至极的表情,连忙起身要跪下。
“王妃恕罪!奴婢……奴婢只是用了些笨功夫,不敢当王妃和福伯的夸赞!”
“哎,坐下。”
柳如是被她这副受惊小鹿的模样逗笑了,亲自将她按回座位。
“有本事,是好事。何罪之有?”
她端详着苏洛的脸,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这孩子,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夫家……是做什么的?”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裹着棉花的刀子。
扎得不深。
却刀刀见血。
苏洛低着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眼泪,说来就来,在眼眶里打着转,要掉不掉。
将一个受尽生活苦楚,又故作坚强的柔弱寡妇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奴婢的夫君……原本是个猎户,只是好赌成性,此次事发,就再也没回来……”
【跑了好啊,生死无对证。】
“可怜见的。”
柳如是叹了口气,拿起帕子,亲自替她拭了拭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泪。
“你的手,倒是生得巧。”
她的指腹,轻轻划过苏洛的手背。
“不像个做惯了粗活的。”
苏洛的身体,猛地一僵。
最致命的问题。
一个乡下村妇,就算识字,就算夫君是猎户不用她下地。
可柴米油盐,洗衣做饭,总要做吧?
怎么可能养出这样一双欺霜赛雪,连薄茧都没有的玉手?
这是一个无法用美貌聪慧来解释的漏洞。
是她身份上,最大的破绽。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那檀香的味道,都带上了几分肃杀。
苏洛的脑子在疯狂运转。
怎么办?
怎么说?
说自己天生丽质?说自己懒?
任何一个解释,都会让眼前这个老狐狸,立刻将她打入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她怀里的温念初,像是感受到了奶娘的紧张,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声细细弱弱的。
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要命的死寂。
苏洛如蒙大赦。
她立刻手忙脚乱地去哄孩子,脸上全是焦急和愧疚。
“都怪奴婢,惊扰了小小姐……”
她一边哄,一边熟练地解开衣襟的一角,准备喂奶。
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好念初!老娘没白白喂养你这么多日子!】
【这声哭得太是时候了!回去给你加餐!】
【不愧是老娘的奶娃,关键时刻真顶用!】
柳如是的目光,落在她那慌乱却专业的动作上。
落在她解开衣襟时,露出的那一小片,晃得人眼的雪白肌肤上。
那双温柔的眸子,深了深。
她没有阻止。
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苏洛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头哺乳。
那画面,有一种圣洁而又靡艳的美感。
那张绝美的侧脸上,写满了为人母的温柔和专注。
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比喂饱怀里的孩子更重要。
一个真正的母亲,或者说,一个尽职尽责的奶娘,在孩子哭闹时,本能的反应,就是如此。
那么……那双手的问题,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或许,真的是天生的呢?
柳如是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她看着苏洛,就像在看一件刚刚被擦去尘土,终于展露出惊人光彩的稀世珍宝。
很美。
很有用。
但是……也很危险。
一个真正的村妇,绝不会有这等滴水不漏的心性。
她这过于完美的应对,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
试探,到此为止。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等到念初吃饱了,重新在苏洛怀里睡熟。
柳如是才缓缓开口。
她唤来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吩咐道:“去,将我妆匣里那支南海珍珠钗取来。”
丫鬟很快取来一个精致的锦盒。
柳如是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珠钗。
钗身是赤金打造的祥云纹,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珍珠,圆润饱满,光华内敛。
一看就价值不菲。
“来,我替你戴上。”
柳如是拿起珠钗,亲自起身,走到苏洛面前。
苏洛吓得又要跪下。
“王妃,使不得!这太贵重了,奴婢担不起……”
“我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
柳如是轻轻将她按住。
她纤长的手指,拨开苏洛的乌发,将那支沉甸甸的珠钗,稳稳地插入她的发髻。
冰凉的钗贴着温热的头皮。
让苏洛激起一阵战栗。
柳如是退后两步,端详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好东西还是要配美人。”
她重新坐回罗汉床上,捻起那串佛珠,声音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温和。
“好好照顾念初。”
“安分守己。”
“王府,不会亏待你的。”
苏洛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奴婢……谢王妃赏赐。”
“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安分守己,报答王妃和大小姐的恩情。”
等她抱着孩子,退出静心堂。
被门外凛冽的寒风一吹,才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此时她也才知道,或许王府四个儿子,比起这镇北王妃,手段还是稚嫩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