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药库终年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沈云裳推开沉重的樟木门时,午时的阳光正透过高窗上的铁栅栏,在地面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她数着步子走到第三排药架前,指尖拂过装着”鹤顶红”的青瓷瓶——瓶身温热,显然刚被人动过。
“殿下若想毒死我,该选’断肠散’才是。”沈云裳头也不回地说道,”鹤顶红发作太慢,我有的是时间配解药。”
阴影处传来一声轻笑。萧承弈从药架后转出,今日他戴了半张银质面具,遮住被丹炉炸伤的脸。露出的那半边脸依旧俊美如铸,只是眼角新添了一道血痕。
“沈姑娘果然精通毒理。”他随手抛来一个油纸包,”尝尝?御膳房新做的杏仁酥。”
沈云裳接过却未打开:”殿下邀我来,总不会只为送点心?”
萧承弈突然逼近,面具后的眼睛金光流转。他一把扣住沈云裳的手腕,将她按在药架上。瓷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几味名贵药材洒落在地。
“昨夜那宫女死前说了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沈云裳的耳垂,”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沈云裳袖中银针已抵住萧承弈腰间死穴:”殿下何不先告诉我,为何对金唾壶如此在意?”
两人僵持片刻,萧承弈突然松手后退,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帕子上绣着并蒂莲,却沾满褐色血渍。
“认得这个吗?”
沈云裳瞳孔微缩。这是她生母的绣品,十年前随沈府一同焚毁。
“从哪得来的?”
“东宫。”萧承弈展开绢帕,里面裹着一片金色瓷片,”太子用它割破了七个宫女的喉咙,就为了听她们死前的呜咽声——像不像金唾壶倾倒时的声响?”
沈云裳胃部一阵痉挛。她突然明白那些失踪的宫女去了哪里——太子的癖好远比传闻更可怕。
“宫女临死前说了’灯’和’太子’。”她终于开口,”还有’金唾壶’三字。”
萧承弈冷笑:”裴怀恩在东宫地下造了间密室,用宫女血祭炼人油灯。太子不过是他的傀儡。”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蔓延的黑色纹路,”就像这火焰蛊,也是裴太监的手笔。”
沈云裳倒吸一口凉气。那纹路形似火焰,却隐约构成一个”裴”字。
“殿下何时中的蛊?”
“出生那日。”萧承弈语出惊人,”接生婆就是暗河里的那具尸体——她不仅给我下蛊,还调换了两个婴儿。”
沈云裳脑中”嗡”的一声。她想起水晶棺中接生婆手中的长命锁,又想起男婴眼中的金光…
“你是说…”
“沈姑娘不妨看看这个。”萧承弈从药架暗格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太医院秘录,永昌十七年六月初三的接生记录。”
沈云裳颤抖着翻开册子。那一页记载着沈夫人与谢容娘娘同日生产的情形,但角落处有人用朱笔添了一行小字:
“谢氏得女,沈氏得子,裴公命调之。”
“不可能…”沈云裳踉跄后退,”那我究竟是…”
“你才是谢容的女儿,真正的皇室血脉。”萧承弈一字一顿,”而我,应该是沈太医的儿子。”
药库突然寂静得可怕。沈云裳耳边嗡嗡作响,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诡异的微笑,想起皇帝看她时复杂的眼神…一切都有了解释。
“裴怀恩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巫医族的预言。”萧承弈从袖中取出一块龟甲,上面刻着诡异的符号,”‘双生蛊成日,凤吞龙子时’。他需要两个调换过的孩子作为药引,完成某种仪式。”
沈云裳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萧承弈的手:”那具水晶棺!接生婆尸体手中的半块玉玺——”
“是先帝留给谢容娘娘的。”萧承弈接过话头,”凭此可调动北疆十万铁骑。裴怀恩找了十年,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窗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叫声。萧承弈神色一变,迅速将龟甲塞给沈云裳:”有人来了。记住,子时去冷宫枯井,青栀会带你见一个人。”
他闪身消失在药架后。几乎同时,药库门被推开,陆临挎着药箱走了进来。
“云裳?你怎么在这?”陆临眉头微皱,目光扫过地上的药材。
“来取些朱砂。”沈云裳强自镇定,”师父不是说皇上近日丹毒发作,需加重朱砂分量么?”
陆临神色稍霁:”难为你记得。不过…”他突然凑近,在沈云裳颈边嗅了嗅,”你身上怎会有灯油味?”
沈云裳心跳骤停。昨夜御膳房的灯油气味特殊,若被陆临识破…
“想是煎药时沾上的。”她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师父可知’偷龙胎’是何意?”
陆临手中药秤”当啷”落地。他猛地抓住沈云裳的肩膀:”从哪听来的这话?”
“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沈云裳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陆临脸色煞白,快步走到门边张望,确认无人后压低声音:”这是前朝禁术。取孕妇腹中胎儿炼成长生药,因胎儿乃’小龙’,故称’偷龙胎’。”他声音颤抖,”永昌十七年,宫中曾有三位嫔妃因此丧命…”
沈云裳想起鎏金匣子里的乳牙,每颗都刻着”偷龙”二字。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那些可能不是普通乳牙,而是被炼化的胎儿遗骨!
“后来呢?”
“先帝震怒,处死了所有涉案稳婆。”陆临擦拭着额角冷汗,”但传闻有个接生婆带着半块玉玺逃了,至今下落…”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陆临脸色大变:”景仁宫出事了!”
沈云裳跟着陆临匆匆赶到景仁宫时,殿外围满了太监宫女。人群中央,裴怀恩正指挥小太监们搬运十几个大箱子。见陆临来了,他白骨森森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陆院判来得正好。贵妃娘娘突发癔症,非说箱子里有死人。”
沈云裳望向那些箱子——正是昨夜御膳房装人油灯的箱子!但此刻箱缝中渗出暗红液体,在地面汇成细流,散发着腐臭味。
“掌印大人,这…”陆临刚要询问,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突然从殿内冲出,正是谢瑶真。她华贵的衣裙上沾满血迹,怀中死死抱着一盏破碎的人油灯。
“她们在哭!”谢瑶真尖叫道,”我听见小桃在哭!她的皮…她的皮在我手上!”
裴怀恩使了个眼色,两个粗壮嬷嬷立刻上前按住贵妃。沈云裳趁机凑近那些箱子,借着搀扶陆临的动作,用银针挑开一条箱缝——
箱内堆叠着数十具少女尸体,每具尸体的天灵盖都被钻了小孔,全身皮肤不翼而飞。最上面那具尸体面容依稀可辨,正是浣衣局上月失踪的宫女芳兰。
“别看。”陆临突然挡住沈云裳的视线,声音发紧,”去备些安神汤来。”
沈云裳佯装顺从地退下,转身却溜进了景仁宫偏殿。殿内一片狼藉,梳妆台上的铜镜被砸得粉碎。她在碎片中发现半片金色瓷片,与宫女给她的那片恰好能拼合。
瓷片上用血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方位图。沈云裳正要细看,身后突然传来青栀的声音:
“姑娘,子时快到了。”
沈云裳转身,只见青栀站在窗边月光下,手中捧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灯焰不是常见的橙黄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幽蓝。
“这是什么?”
“魂灯。”青栀轻声道,”用我母亲的头油做的。它能照见活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突然拉起沈云裳的手,”快走,裴怀恩要来了!”
两人从侧门溜出景仁宫,直奔冷宫方向。路上,沈云裳忍不住问道:”青栀,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栀脚步不停:”巫医族最后一位圣女之女。我母亲为谢容娘娘接生,因此获罪。”她回头看了眼沈云裳,”姑娘身上的守宫砂,其实是我母亲纹的巫术印记。”
沈云裳震惊地看向自己手臂内侧的朱砂痣——那竟是巫术印记?
“它…有什么作用?”
“暂时不能说。”青栀停下脚步,指向冷宫枯井,”到了。井下有条密道,通向当年谢容娘娘的产房。那里有人在等姐姐。”
井绳年久腐朽,沈云裳下到一半时突然断裂。她跌入冰冷的井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却见井壁上有个半人高的洞口。
爬进洞口的瞬间,沈云裳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洞内站着个佝偻老妇,手中捧着盏人油灯。灯光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也照亮了她另一只手中抱着的东西:一个浑身青紫的死婴,脐带上还连着半块玉玺。
“姑娘终于来了。”老妇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牙,”老身等了十八年,就为告诉你一句话…”
她凑到沈云裳耳边,呼出的气息带着腐臭味:
“双生蛊要饮尽至亲血,才能破茧成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