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陈远换上浆洗得最挺括的浅绿色官袍(颜色是硬伤,但气势不能输),怀着上考场般的心情,早早来到宫门候旨。
时辰一到,他被内侍引入两仪殿。殿内陈设雅致而不失威仪,李世民正于御案后批阅奏章,房玄龄与杜如晦果然分坐两侧。这阵仗让陈远刚平复的心跳又加速了几分。
“臣陈远,参见陛下,房相,杜相。”礼仪一丝不苟。
“平身。”李世民放下朱笔,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地落在陈远身上,“陈卿,你所上条陈,朕与两位相公已细览。其中‘以工代赈’、‘广辟冬蔬’乃至‘革新百工’之议,颇具胆识。朕想听听你更深层的考量。”
来了!陈远深吸一口气,将准备好的说辞,以清晰沉稳的语调道出。
“陛下,灾后民生凋敝,若仅行赈济,虽活人命,易损其志,更耗国帑。‘以工代赈’,乃组织青壮,修缮蝗灾所损水利、道路,加固堤防。如此,民得食而存尊严,国得利而固根基,乃‘授人以渔’之长效良策。”他接着详细阐述了如何按灾情核定工程、制定酬劳标准、组织管理流民,甚至提出了吸引富户捐资并可给予名誉或政策优惠的设想。
房玄龄抚须沉吟:“此议古已有之,然陈主簿所虑更为周详。如何防其扰民,杜其贪腐,需有配套章程。”
“房相明鉴。”陈远顺势接话,“可设专人监理,账目公开,酬劳日结或按进度结算,并鼓励乡老监督。关键在于流程透明,执行有力。”
杜如晦则更关注实际效果:“冬蔬之植,时节可还赶得及?其效可能弥补粮缺?”
“杜相,冬蔬之要,首在利用土地,防其荒芜,次在丰富民食,强健体魄。蔓菁、菠菜等物,生长期短,不择地力,正合灾后补种。其产虽不及主粮,却能有效补充。若辅以温床育苗(如马粪发酵增温)、合理密植等法,产量亦可观。”陈远毫不藏私,将一些简易的农艺技巧和盘托出。
李世民与房杜二人交换着眼色,陈远的回答不仅思路清晰,且细节充实,显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空谈。
最后,李世民将话题引向核心:“你于条陈末,言及革新官营作坊器具,可‘倍功省力’,甚至提及‘电’力另有妙用,不止于照明。此言是否过于乐观?”
重头戏来了!陈远精神一振,拱手道:“陛下,万物之理,本出一源。农具是器,作坊工具亦是器。臣在将作监时,便见诸多工具沿用旧制,费力而功半。譬如冶铁鼓风,若风量更足更稳,则炉温攀升,出铁质佳量增;譬如纺纱织布,若机括更效,则日出纱帛倍增。此非奇技淫巧,实乃提升国力、节省民力之正道!农学司虽名涉农,然格物致知之理,通用于百工,正当其责!”
他观察着李世民眼中愈发浓厚的兴趣,决定亮出底牌:“臣……近日与匠人试制一物,或可初显‘电’力驱动之能!”他随即恳请允许在殿外演示。
得到准许后,张拙和赵五抬着那套宝贝设备,战战兢兢来到廊下。当赵五摇动发电机,电线接通,那简陋电动机上的铜片开始稳定旋转时,尽管转速缓慢,力量微乎其微,但那无需人力畜力直接驱动、凭空自转的景象,依旧让李世民和两位见多识广的宰相面露惊容!
“此物……竟真能自转?”杜如晦忍不住起身近观。
“回杜相,此乃电力驱动之雏形,暂名‘电动机’。目前力微,然原理已通。假以时日,若有更强之电、更精之工,驱动水车、鼓风冶铁、牵引织机,未必是梦!”陈远趁热打铁,描绘出诱人的前景。
李世民凝视着那转动的铜片,目光深邃,久久未语。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新奇玩具,更是一种潜在的全新生产力,一种可能改变大唐国运的力量。
回到殿内,经过短暂的沉寂与和房杜的眼神交流,李世民做出了决断。
“陈卿。”
“臣在。”
“你之所思所行,虽常出人意表,却皆根植于实绩,着眼于长远。农学司新立,朕便予你更大舞台。”
“着,即于长安东郊,泸水之畔,划拨官田三百亩,兼有平地、坡地、水田,为农学司永久试验田及新衙署建设用地。一应营造,由将作监协理,按你所绘草图斟酌兴建。”
“另,准你所请,于京畿灾民中,择选擅工匠者或愿学农事之青壮,五百人,归农学司统辖,以‘以工代赈’之名,参与基地建设及各项研究试制。所需钱粮物料,由司农寺与户部协同支应,依工程进度核发。”
“望你不负朕望,既脚踏实地,亦敢为人先,为大唐开创一番新气象!”
陈远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欢呼,深深拜伏:“臣,陈远,领旨谢恩!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信重!”
他明白,他得到的不仅仅是土地和人力,更是皇帝特许的“政策试验区”和“特别项目资金”!这远比他向工部申请的要优厚得多!
圣旨的执行效率极高。数日之内,泸水河畔那片三百亩的土地便被圈定,立下界桩。陈远几乎将农学司的全部家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片新基地中。他亲自规划功能区划,指挥若定。
五百名以工代赈的灾民,在张拙等人的组织下,如同注入生机的血液,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挖渠排水,平整土地,搭建工棚、仓库和临时住所。陈远制定了明确的工作量和奖励标准,干得多、干得好,就能获得更多的粮食或布帛,极大地激发了众人的积极性。原本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流民,在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陈远每日泡在工地上,官袍下摆沾满泥浆,声音因终日指挥而略带沙哑。‘水渠深度再加三寸!排水沟是关键,绝不能马虎!’‘堆肥区在下风口,远离水源!’ ‘工棚窗户开大,要亮堂通风!’
他甚至顺手对几样常用工具进行了优化,比如加了省力杠杆的夯土锤,优化了重心和轮轴结构的独轮车。这些看似微小的改进,立刻提升了工作效率,让那些被派来协助的将作监老工匠都暗自点头。
然而,就在新基地如火如荼建设,一切看似顺利之时,麻烦悄然而至。
首先是他改进的独轮车和夯土锤,因为确实高效省力,很快就被同在工地干活的将作监工匠学了去,并迅速在将作监内部小范围流传。紧接着,司农寺下属的一些官庄管事,前来“参观学习”堆肥技术和新式曲辕犁原型时,也注意到了这些“小玩意儿”,回去后便悄悄仿制推广。
这本是技术扩散的好事,却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
一日,那位屯田司吴郎中,竟不请自来,再次出现在农学司的工地“视察”。他背着手,踱着方步,看着热火朝天的景象和那些经过改进的工具,脸上看不出喜怒。
“陈主簿,你这独轮车,轮轴与车架连接处,似乎别有巧思?还有这夯锤,加一横木,竟能省力如斯,果然妙想。”吴郎中语气平淡。
陈远心中警铃微作,拱手道:“吴郎中过奖,不过是工程紧迫,为求效率的一些小改动,难登大雅之堂。”
“小改动?”吴郎中微微一笑,“陈主簿过谦了。此等改进,于实务大有裨益,远胜许多空谈。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整个工地,“我工部下属各作坊、营造司,亦亟需此类改良,以提升效能。陈主簿既领农学司,专精于农事即可。这百工器具之改良、标准制定之事,是否应交由工部有司统一筹划、推行?以免各地自行其是,规格不一,反生混乱,浪费物料。”
陈远瞬间明了。这是看他这里弄出了切实有效的好东西,想以“标准化”和“统一管理”的名义,将技术成果和制定标准的权力收归工部!如果妥协,以后农学司再有什么工具创新,很可能直接被工部吸纳,甚至功劳也被淡化或转移。
‘好家伙!摘桃子摘得这么理直气壮!这是要釜底抽薪啊!’陈远内心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笑道:“吴郎中所虑极是,工部统筹,确能避免纷乱,利于天下。不过下官以为,工具改良,关键在于实用与验证。农学司此基地,恰如一个大型试验场,正可为各类新式工具提供实测、优化之场所。待其形制、效用稳定,再由工部审核,制定标准,推行天下,岂不更为稳妥?下官愿将目前所有已验证有效的改进工具之图纸、用法说明,悉数整理抄录,送呈屯田司,以供参考斧正。”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工部的最终权威,又强调了农学司作为“研发和试验中心”的独特价值与必要性,同时还主动上交现有成果,显得合作诚意十足,让对方一时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吴郎中深深看了陈远一眼,似乎对这个年轻人的老练应对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陈主簿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如此,便依你之言。望农学司早日出更多成果,也好让天下工坊受益。”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陈远暗暗抹了把冷汗。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次试探性的交锋。随着他这里弄出的新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来自各方势力的关注、觊觎、仿效乃至打压,只会更加频繁和激烈。他必须让农学司更快地成长,拿出更多无可替代的成果,变得足够强大和重要,才能在这复杂的棋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他望向初具规模的基地,看着那些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心中豪情与压力并存。
‘看来,在大唐搞科研,光有点子和技术还不行,还得懂政治,会经营,能扛事。这特么简直就是全能型CEO的挑战啊!不过,这样才够刺激,才不枉穿越这一遭!’
他转身,大步走向赵五那间叮当作响的工棚。他决定亲自参与电动机下一阶段的改进工作。他需要更快地拿出更震撼的成果,只有掌握足够多的“硬核科技”,他才能在这个时代真正扎下深根,让科学的星火,最终形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