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凌然的神经。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水中那张陌生的、苍白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剥离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是凌然了。
他是凌云。
一个一贫如洗、刚刚可能被人害死、还拖着两个油瓶弟妹的古代穷书生。
“哥……你没事吧?”小丫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漩涡里稍稍拉回现实。
凌然——现在开始,他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名字——缓缓抬起头。
小女孩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的泪水,正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旁边的男孩,牛哥儿,虽然强装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他们依赖着他。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沉浸在自身震惊和绝望的气泡。
他是医生。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面对无助的弱者,尤其是孩子,某种根植于职业本能的东西开始缓慢苏醒,压过了那灭顶的自我怜悯。
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冰冷的霉味和尘土味呛得他又想咳嗽,但他忍住了。
“我……没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像人声。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头晕又是一阵摇晃。
牛哥儿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扶,又停住了,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凌云(他必须习惯这个名字)最终靠自己扶着土墙,勉强站稳。他环视着这个“家”。
比刚才惊鸿一瞥更加真切。
真正的家徒四壁。
除了那张破木桌和两个树墩凳子,角落里堆着一些干草和破烂杂物,墙上挂着几件分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衣物。
唯一的“床”就是他刚才躺着的那块硬木板。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黑陶锅,旁边散落着几根枯枝。
寒冷无处不在,从墙壁的裂缝,从地面的泥土,从根本无法关严实的破旧木门缝隙里钻进来,渗透进骨髓。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房间最里面的那个角落。
那里用几块木板勉强搭了个更矮的铺位,上面堆着一堆模糊的、看不清颜色的东西。
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那堆东西里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和一个极其消瘦的、几乎被破旧被褥淹没的侧影。
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正从那里断断续续地传来。
是……“母亲”?
属于原主凌云的一些破碎记忆再次浮现:久病卧床、咳血、需要汤药续命……
他挪动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越靠近,那股混合着疾病、草药和沉闷气息的味道就越浓。铺位上的妇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被病痛和贫困彻底摧毁的脸。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面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嘴唇干裂灰白。只有那双勉强睁开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光亮。
当她看到凌云时,那光亮微微闪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云……儿……你……醒了……”
她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说完这几个字,就是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颤抖着。
凌云作为一个医生,他几乎一眼就能判断出——这妇人的病情极重,可能是严重的肺痨(肺结核)或者其他消耗性的肺部疾病,已经到了晚期,伴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衰竭。
放在现代,都需要强力的抗生素和支持治疗,在这个时代……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她的额头温度,测她的脉搏。
妇人却像是受惊一般,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他的触碰,咳嗽得更厉害了,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凌云的手僵在半空。
“娘……娘怕……”小丫在一旁小声啜泣着解释,“哥你之前……也总是发脾气……嫌药苦,嫌娘拖累……”
破碎的记忆再次攻击着他。
原主凌云似乎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盼着有朝一日科举高中改变命运,对家中的贫困和母亲的病痛充满怨愤,脾气暴躁,对弟妹也非打即骂。难怪牛哥儿看他的眼神如此疏离和警惕。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原主行为的鄙夷,有对眼前这可怜妇人的同情,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处可逃的责任感压了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对手术台负责的凌然医生了。他现在是凌云,是这个破败家庭的顶梁柱,是病重母亲的儿子,是两个饥饿孩童的兄长。
他收回手,声音放得尽可能平缓,尽管依旧沙哑:“……我不发脾气。您别怕。”
他的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妇人的咳嗽稍稍平复了一些,只是依旧警惕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发抖。
凌云沉默地退开几步。他知道,此刻任何医疗干预都是徒劳,他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
他的目光转向牛哥儿和小丫:“家里……还有吃的吗?”
两个孩子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牛哥儿走到灶台边,端过来那个豁口的黑陶碗,里面是小半碗看不清内容的、浑浊的、几乎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或者称之为米汤更合适,底下沉着寥寥无几的、干瘪的米粒。
“就……就这些了。”牛哥儿低声道,喉咙滚动了一下,“是前院张婶看我们可怜,中午给的。”
小丫眼巴巴地看着那碗米汤,小声咽着口水。
凌云看着那碗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恶心,是心酸。这点东西,够谁吃?
“你们吃了吗?”他问。
牛哥儿和小丫同时摇头。
“等哥你先吃。”牛哥儿的声音更低了。
凌云闭了闭眼,他接过碗,走到床边,递到妇人嘴边:“娘,您喝点。”
妇人艰难地摇头,推拒着,声音细弱:“……不……你们……吃……”
争执推让了几下,妇人最终只勉强喝了两口,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再也无法下咽。
凌云端着碗,沉默了片刻。然后将碗递给眼巴巴看着的小丫:“你和牛哥儿分着喝了。”
小丫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看看牛哥儿。
“喝吧。”凌云的声音疲惫不堪。
两个孩子最终小心翼翼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喝了那点可怜的米汤,连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
看着他们意犹未尽的样子,凌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活下去。
首先,必须让这三个人活下去。
他再次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现代的思维进行分析。
首要问题:食物。
必须立刻找到能吃的东西。
次要问题:母亲的病。
需要药物,至少是能缓解症状、补充营养的东西。
长期问题:这个家,如何维持下去?
他看牛云哥儿:“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吗?或者,能换钱的东西?”
牛哥儿眼神黯淡地摇头:“上次给你买纸笔的钱,是娘当了最后一件嫁妆……家里能卖的,早就卖光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怨恨,“你还说要去考功名……”
凌云哑口无言。
原主留下的,真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他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荒芜的院子,杂草丛生。篱笆歪斜倒塌。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和枯黄的田野,几间类似的茅草屋零星散落。一片深秋的萧瑟景象。
寒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绝境。
这是真正的绝境。
但是,他是凌然,也是凌云。他经历过无数台惊心动魄的手术,在死神手里抢过人。他不能,也绝不会倒在这里。
活下去。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开始仔细观察院子里的杂草,远处的山峦。
现代的知识,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必须利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