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案件发生前的状态,按部就班,波澜不惊。顾晚辞将自己重新投入日常的警务工作中,巡逻、处理纠纷、整理卷宗,用忙碌填充每一分每一秒,试图将医院里那几天混乱的交集和那个人带来的所有情绪波动,彻底封存在记忆的角落。
她做得很好。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冷静、高效、疏离,依旧是那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顾警官。只是偶尔在深夜独自一人时,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空虚感会悄然袭来,提醒着她某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始终潜藏在心底,从未真正离开。
这天下午,她刚结束一个社区安全讲座回到市局,正准备坐下整理材料,内线电话又响了起来。
是物证鉴定科的老陈,语气带着点兴奋:“顾队,你上次让我们加急做比对的那组指纹,有结果了!和数据库里一个叫‘孙强’的惯犯匹配上了!这小子,三年前因为入室盗窃进去过,刚放出来不到半年!”
顾晚辞精神一振。这是另一起盗窃案的线索,虽然案值不大,但关系到辖区群众的财产安全。
“太好了,陈哥。有地址吗?”
“有,他户籍地和他上次登记的暂住地址都发你系统内邮箱了。不过这种老油条,不一定还住那儿。”
“明白,谢了!”顾晚辞挂了电话,立刻登录系统,调出了孙强的资料和那两个地址。
户籍地址在老旧城区,而暂住地登记在城东的一个城中村。她略一思索,决定先从可能性更大的城中村暂住地开始摸排。
“小张,跟我出去一趟。”她招呼了一声同组的年轻警员。
两人开车前往目标地点。城中村环境复杂,巷道狭窄,人员流动大。按照地址找到那栋拥挤的自建楼,敲了半天门,果然无人应答。向隔壁邻居打听,也都摇头说不清楚,或者说很久没见到这个人了。
“看来是扑空了。”小张有些泄气。
顾晚辞却并不意外:“正常。去他户籍地看看。”
车子绕了小半个城市,开进一片更有年代感的老城区。这里的楼房更加破旧,街道却相对安静一些。按照门牌号,他们找到了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他们走上三楼,敲响了东侧一户的房门。
等了片刻,里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警惕地探出半张脸:“你们找谁?”
“阿姨您好,我们是公安局的。”顾晚辞出示了警官证,语气尽量温和,“想向您了解一下孙强的情况,请问他是住在这里吗?”
老妇人听到“公安局”三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紧张和苍白,眼神闪烁:“他……他不在家!很久没回来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说着就要关门。
顾晚辞用手轻轻抵住门,声音依旧平稳:“阿姨,您别担心,我们只是例行了解情况。您是他母亲吗?”
老妇人看着顾晚辞冷静却并非凶神恶煞的脸,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犹豫着点了点头,眼圈却微微红了:“是…我是他妈。警官同志,那个孽障是不是又犯事了?我就知道……他出来后就没安生过两天……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要被他气死……”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看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为儿子操碎了心的母亲,顾晚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某种遥远而熟悉的酸涩感,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
她放缓了语气:“阿姨,您别激动。我们只是找他了解点情况,不一定就是他犯了事。您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过在哪工作?”
老妇人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从她的言语中,拼凑出一个出狱后无所事事、怨天尤人、偶尔回家也只是要钱、对母亲毫无体恤的失败者形象。
顾晚辞一边记录着有效信息,一边温和地安抚着老人。小张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诧异,他很少见到顾队如此有耐心、甚至称得上温柔的一面。
问询持续了十几分钟。临走前,顾晚辞看着家徒四壁、冷冷清清的屋子,和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几百块现金,不由分说地塞进老人手里。
“阿姨,这点钱您拿着买点吃的。孙强要是联系您,您劝他去自首,或者给我们打电话。躲是躲不过去的。”
老妇人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钱,嘴唇哆嗦着,眼泪流得更凶,连连道谢:“谢谢…谢谢警官…你们真是好人……”
离开筒子楼,坐回车里,小张忍不住开口:“顾队,你刚才……”
“没什么,一点小事。”顾晚辞打断他,脸上那点短暂的柔和已经消失,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记录都做好了?重点排查他可能去的几个网吧和棋牌室。”
“哦,做好了。”小张连忙点头,不敢再多问。
车子发动,驶离老城区。顾晚辞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旧街景,眼神有些放空。
刚才那位老母亲绝望又无助的眼神,在她心里久久挥之不去。那种被至亲之人拖累、深陷泥沼却无法挣脱的痛苦,她似乎……能模糊地理解一些。
孤儿院的生活虽然清苦,但至少没有这种血缘带来的、刻骨铭心的失望和拉扯。某种意义上,她或许是“幸运”的?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荒谬的苦涩。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刚才耐心询问孙强母亲的那一刻,在街道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一双眼睛正透过车窗,难以置信地、贪婪地注视着她。
是陆景珩。
他刚结束一台手术,心情依旧沉闷郁结,鬼使神差地开车绕到了这片离市局不远的老城区,毫无目的,只是需要一点空间整理纷乱的思绪。
然后,他就像被命运猛地扼住了呼吸一般,看到了那个刻在他骨子里的身影。
她穿着警服,身姿笔挺,却微微俯身,耐心地听着一个老妇人哭诉。夕阳的金辉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和而坚韧的轮廓。
她偶尔点头,偶尔开口询问,眼神专注而沉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最后,她甚至……塞给了那个老人一些钱。
那一刻的她,不同于面对他时的冰冷锋利,不同于工作时的雷厉风行,也不同于七年前那个需要他呵护的少女。那是一种成熟的、内敛的、带着某种悲悯和力量的温柔。
一种强烈的、近乎疼痛的悸动击中了他。
他几乎要推开车门冲过去,只想离她更近一点,将此刻的她看得更清楚一点。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他怕自己的出现,会瞬间打碎她脸上那难得的柔和,会让她立刻竖起全身的尖刺。
他只能像一个偷窥者,躲在车窗后,心脏狂跳,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她,直到她上车离开。
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陆景珩却久久无法回神,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到了。
看到了冰封之下,那从未真正熄灭的、温暖而强大的内核。
那份温柔,那份坚韧,那份在苦难中生长出的力量……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巨大的悔恨和失落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他不能放弃。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回她。哪怕过程漫长而痛苦,哪怕要他付出一切。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一个如此珍贵而耀眼的灵魂。
他发动车子,猛地调转方向,不再迷茫,不再犹豫,朝着一个明确的目标驶去——他需要立刻找到赵磊,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知道那七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要知道所有的伤痕,然后,用尽余生,去一点点抚平。
而此刻,正开车返回市局的顾晚辞,对这场隔街的凝视毫无所知。她只是觉得心口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温暖而酸涩的东西轻轻撞了撞。
她蹙了蹙眉,将其归咎于疲惫和老城区那令人压抑的氛围。
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将每个人裹挟着,奔向未知的明天。
暗处的潮水,正在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