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扫过秦先生,并未直接回答,只道:“让她来一趟。”
桑止被陈嬷嬷引到主屋时,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萧珩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他正坐在书案后,垂眸批阅着最后几份文书,姿态从容,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王爷。”桑止在书案前站定,垂首行礼,心头却像揣了只小鼓。
萧珩并未立刻抬头,笔锋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直到落下最后一笔,他才搁下笔,抬眼看向桑止。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后日启程,返回云州。”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宣判。
桑止的心猛地一沉!云州!那个靠近战火、风雪凛冽的边城!她好不容易在庄子上寻得一点安稳和融入感,那些水田、磨坊、斑鸠树、还有小翠豆苗她们的笑脸…难道又要被抛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指尖,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一种强烈的抗拒和深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对边关战事的未知恐惧,对再次远离熟悉环境的惶惑,更是对眼前这位心思深沉难测的王爷那无处不在掌控的深深忌惮!她只想留在这里,留在这片她付出了心血、也接纳了她的土地上,继续她力所能及的、小小的改变。
她的沉默和瞬间苍白的脸色,没有逃过萧珩的眼睛。他眸色深暗,仿佛早已洞悉她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没有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薄唇微启,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桑止紧绷的神经上:
“庄上技艺,于边关军需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桑止,“豆子可久储,易携带,乃上好军粮。豆渣可饲战马,养军畜,省粮草。水车灌溉之法,可开垦云州城外荒地,广积粮秣。特别是冬日鲜菇…” 他语速不疾不徐,将桑止在庄子上的每一点小成就都点得清清楚楚,赋予了全新的、沉重的意义,“在云州苦寒之地,或更能解燃眉之急,惠及军民。”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砸入桑止耳中:
“为国出力,安境保民,亦是尔等本分。”
“本分”二字,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铐住了桑止所有试图挣扎的念头!
大义的名分,如同巍峨高山,轰然压下!她还能说什么?说她想苟安于此?说她对边关恐惧?在军需、安境保民这样冠冕堂皇又无可辩驳的理由面前,她个人的那点抗拒和小心思,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识大体!
桑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抗拒都被这顶“为国出力”的大帽子死死压住,碾得粉碎。她垂下头,掩去眼中瞬间涌上的复杂情绪——有被看穿的狼狈,有对未知的恐惧,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他面前,她仿佛永远只是一枚棋子,无论她如何努力,都逃不脱被摆布、被定义的命运。
“是…王爷。”最终,她只能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认命般的沉重。她甚至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他一眼。
萧珩看着桑止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看着她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和抗拒,也满意地看到了她在那无可辩驳的“大义”名分下,最终不得不屈服的姿态。这结果,在他开口前便已注定。
“下去准备吧。”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文书,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决定她去向的对话,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庶务。
桑止如同被赦免般,僵硬地行了一礼,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书房。门外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沉入深海的冰冷和窒息感。
回廊转角,陈嬷嬷正等着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看着桑止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姑娘,云州…虽是边关,但王爷在,定会护您周全的。” 这话语是安慰,却也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她与那位王爷的命运,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桑止没有回应,只是茫然地望着庄子后山的方向。那片承载了她短暂安宁与新发现的斑鸠树林,那些孩子们的笑脸,都将被抛在身后。前路,是风雪边城,是战火阴云,更是那位心思深沉、以大义为名将她牢牢掌控的靖北王殿下。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着那未知的风暴中心,一步步走去。
桑止的脚步虚浮,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萧珩那番“大义”之言,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云州,边关,战火……这些词汇在她脑中盘旋,带着令人心悸的未知和恐惧。她只想缩回自己那方小小的院落,守着水车磨坊的转动声,看着小翠豆苗她们的笑脸,一点点经营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安稳。
云州之行已定,行装也打点妥当。临行前一日傍晚,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庄子的后门附近。这里相对僻静,旁边就是堆放农具的库房。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斑驳的土墙,也拉长了她的影子,显得格外伶仃。
“桑姑娘?”
一个略带沙哑但透着关切的声音响起。桑止抬头,看到赵管事正站在库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卷账簿,显然刚清点完东西。这位老管事面相朴实,是庄子上为数不多从一开始就对桑止的“奇思妙想”认真对待并全力支持的人。他看着桑止苍白失神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桑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赵管事。”
赵管事放下账簿,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姑娘…可是为了明日启程之事烦忧?”
桑止沉默着,垂下了眼睫,默认了。在赵管事这样务实又对她有几分真心关照的长者面前,她不需要强装镇定。
赵管事搓了搓粗糙的手掌,看着远处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稻田,那是桑止带来的水车滋养出的生机。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桑姑娘,老朽在王府庄子上干了半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王爷…他性子冷,心思深,这没错。但有一点,老朽看得真真的——他看重你,看重你这一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