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鎏金香球轻晃,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氤氲。北宫瑾舟垂眸凝视怀中人,叶玄澈的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鸦青阴影,宛若一幅残破的工笔仕女图。他指尖刚触到对方交叠的衣襟——
“铮!”
斩楼兰的刃光割裂昏暗,刀尖抵住北宫瑾舟喉结。叶玄澈睁开的眼底凝着冰碴:”北宫少卿是嫌命太长?”
北宫瑾舟喉结在刀锋下滚动,血珠顺着银刃蜿蜒。他慢条斯理抹过伤口,将染血指尖举到烛光下细看:”谢大人的刀,比上次快了三分。”突然攥住对方手腕一拽!
叶玄澈被迫前倾,鼻尖几乎相触。北宫瑾舟低笑:”不过,大人可要知道,灵州驿的曹歇最恨私盐贩子…若他发现冬衣夹层里的青盐…”拇指摩挲他腕间跳动的血脉,”你猜他会先砍马车,还是先砍人头?”
“呵。”叶玄澈刀锋下压,血线更深,”兵部签发的勘合,盖的是大理寺的复验章。”月光透过纱帘,照见他冷笑的唇,”北宫大人是要与我同赴诏狱?”
北宫瑾舟忽然大笑,半晌才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此时间马车内沉水香氤氲,错金博山炉吐出的烟霭在两人之间蜿蜒如河,斩楼兰的刀身映着晃动的烛火,将两人眉眼都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冰……
” 北宫少卿可知…”叶玄澈的刀尖挑着北宫瑾舟的玉带钩,”孔淮书的折色法,实则是剜肉补疮?”
北宫瑾舟就着刀锋倾身,让那寒意直抵自己喉结:”愿闻其详。”
“建武年间定下的开中法…”叶玄澈腕间一振,刀背拍在北宫瑾舟胸前补服的獬豸纹上,”盐商运粮至边关换盐引,看似迂腐…”突然压低声线,”实则是用商帮的脚力,替朝廷养着三十万运粮民夫!”
窗外掠过更夫的梆子声,惊起檐角铜铃。北宫瑾舟的指尖在刀身上轻叩,如抚琴弦。
“如今改纳银代粮…”叶玄澈刀锋一转,贴着北宫瑾舟的脖颈冷笑道,”户部倒是省了清粮的胥吏…可边关十万灶户的嚼裹,该从哪处出?”
北宫瑾舟忽然擒住他执刀的手,嗤笑道:”谢大人漏算了最关键处…盐课司的秤,从来是十五两算一斤。”
叶玄澈瞳孔微缩。晟朝官秤十六两一斤,若按十五两计,每百引能多榨二十两白银——
“何况…”北宫瑾舟旋身将他反压在车壁上,膝头抵住他腰间蹀躞带上的獬豸铜銙,”折色银解运太仆寺时…”抓着叶玄澈的指尖摩挲着,”总要扣除三成’折耗’。”
烛火”噼啪”爆响, 叶玄澈他早该想到——太仆寺掌天下马政,各镇军银皆经其手!
“所以孔淮书的新政…”北宫瑾舟的气息拂过他耳畔,”不过是将盐商的负担…”指尖划过他腰间玉带,”转嫁到边军灶户头上。”
博山炉的烟柱突然扭曲,映得两人身影在车壁上纠缠如斗兽。
叶玄澈突然冷笑:”北宫少卿既看得这般透彻…”斩楼兰的寒光劈开烟雾,”为何不驳了这误国的条陈?”
“因为我在等…”北宫瑾舟的唇几乎贴上他刀锋,”等谢大人用冬衣车队…”舌尖轻舐银刃,”给我运私盐入边关啊。”
铜漏滴答声里,叶玄澈的刀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刀锋上的血珠在北宫瑾舟舌尖化开的刹那,叶玄澈猛地收刀,银刃割裂沉香烟霭,在车厢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寒芒。
北宫瑾舟却已擒住他抽离的手腕,拇指重重碾过他虎口薄茧——那是常年执笔的痕迹,亦是夜半擦拭刀刃的证明。
“谢大人的刀…”北宫瑾舟的鼻息拂过他指节,唇瓣摩挲着那道尚未愈合的划痕,”竟比御赐的龙涎香还要烈三分。”
叶玄澈后背撞上包了玄狐皮的厢壁,斩楼兰的刀鞘硌在腰际。北宫瑾舟的玉带贴着他大腿外侧,冰得他浑身一颤。
车帘忽被夜风掀起,月光流进来,正照见北宫瑾舟唇上沾着的血,艳得像颗熟透的朱砂李。
“放开。”叶玄澈屈膝抵住他腰间玉带,却被他反扣住膝弯。北宫瑾舟的掌心烫得惊人,隔着锦袍都能灼伤皮肉:”谢大人可知?太仆寺的烈马…”指尖顺着腿线滑向他脚踝,”最厌人用膝盖威胁。”
错金博山炉突然”砰”地迸出火星,惊得两人呼吸俱是一滞。叶玄澈趁机抽手,却被他拽着玉带勾回——
北宫瑾舟的唇悬在他颈侧半寸,呵出的热气熏红了耳尖:”孔淮书的新政若成…”犬齿虚虚磨蹭着颈动脉,”你猜第一个饿死的,会是云中谷的灶户…”手掌突然覆上他心口,”还是你藏在灵州的私盐贩子?”
叶玄澈突然抬肘击向他咽喉!北宫瑾舟偏头避过的刹那,斩楼兰的刀鞘已抵住他心窝:”北宫瑾舟…”刀刃缓缓出鞘三寸,”你再近一寸…”寒光映亮两人交缠的衣摆,”我便让你这太仆寺少卿…”
“——变作诏狱的枉死鬼。”
北宫瑾舟低笑,忽然含住他耳垂重重一吮。叶玄澈浑身绷紧,刀锋不慎划破对方衣……
“主子,别院到了。”
缚晨的声音隔着锦帘传来,惊碎了满车粘稠的暖昧。北宫瑾舟最后蹭了蹭他鼻尖:”谢大人的刀法…”指尖抹过颈间血痕,突然将染血的手指按在他唇上,”甚是不错”
叶玄澈的瞳孔骤然收缩。待要挥刀时,北宫瑾舟已掀帘跃下马车。夜风卷入车厢,吹散了他那句裹着血腥气的低语——
北宫瑾舟跃下马车,玄色锦靴踏碎一地月华,朝车内伸出手:”到了。”指尖还沾着方才唇畔拭下的血痕,在月光下凝成暗红的珠。
叶玄澈撩开车帘,目光掠过那只手,径自踏着朱红脚凳下车:”北宫少卿的别院…”青缎官靴碾过阶前苍苔,”倒是简朴得令人意外。”夜风掠过他未束的发,几缕青丝拂过北宫瑾舟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掌心。
“谢大人若喜欢…”北宫瑾舟捻了捻指尖,仿佛在品味那抹转瞬即逝的凉意,”随时可来。”鎏金腰牌在月下泛着幽光,照见他唇角未褪的笑。
叶玄澈转身欲走,忽被攥住手腕。北宫瑾舟的体温透过衣袖灼人:”三更露重…”另一手指向天际将满的月,”谢大人当真要踏夜而归?”
话音未落,叶玄澈忽觉天旋地转——北宫瑾舟竟将他扛上肩头!
“放我下来!”斩楼兰的刀鞘重重砸在北宫瑾舟后背,却只换来一声低笑。
缚晨慌得跌了灯笼,绢纱罩子燃起幽蓝火苗。他死死盯着自己鞋尖,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廊下风灯摇晃,照见北宫瑾舟肩头布料渐渐洇出血色——方才刀鞘正撞在新伤处。叶玄澈嗅到铁锈味时突然僵住,挣扎的力道莫名卸了三分。
厢房门开合的声响惊醒了怔忡的人。叶玄澈踉跄落地,正欲斥责,却见北宫瑾舟已转身离去:”等着。”背影融进廊外夜色,唯有声音飘来,”给你烧些热水。”
一室寂静。
北宫瑾舟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叶玄澈这才抬眼打量这间厢房——青砖墁地,白灰刷墙,一应陈设竟朴素得近乎寒素,全然不似当朝太仆寺少卿应有的做派。
他的目光掠过黑漆翘头案上摊开的《盐政考略》,掠过博古架上那排粗陶茶罐,最终停在窗边衣桁上。一袭崭新的墨色大氅静静悬在那里,银线绣的獬豸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叶玄澈鬼使神差地走近。
大氅翻动的刹那,记忆如汴河春汛轰然破闸——
五年前的上元节,汴河画舫的火光映红半边天。一位红衣少年郎跃入冰河,拽起那个溺水的他,苍白的指尖死死攥着对方玉佩的穗子。昏迷前最后的触感,是他解下大氅裹住那具颤抖的身躯…
叶玄澈喉结微动,面色却静如寒潭。
“主子,热水…”缚晨的惊呼被关门声截断。北宫瑾舟端着铜盆立在屏风侧,臂上搭着的素帕还冒着热气。
“谢大人看够了吗?”北宫瑾舟将帕子浸入水中,涟漪荡碎一室月光,”这件大氅…”
“北宫少卿的品味不错。”叶玄澈截过话头,随手弹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比太仆寺那些鎏金马鞍强些。”
北宫瑾舟端着铜盆斜倚门框,热气模糊了眉眼:”谢大人若喜欢,明日让江宁织造再送十匹来。”
“不必。”叶玄澈转身时袍角扫过案头《盐政考略》,”本官不喜…”
北宫瑾舟闻言不语,只是低笑一声。他执起案上浸湿的素帕,径自走到叶玄澈面前,不由分说捉起他的手。
“手。”
他捉住叶玄澈的手腕,指尖划过对方掌心的薄茧。素帕裹住那修长的指节,温水浸润过每一处骨节,北宫瑾舟的拇指在虎口处重重一碾,惊得叶玄澈眼睫微颤。
“北宫少卿的陋室…”叶玄澈抬眼环顾,目光扫过斑驳的白灰墙,落在窗边那盆将死的兰草上,”倒与你的为人相得益彰。”
北宫瑾舟低笑,帕子擦过他指尖时故意放缓:”斯是陋室…”温热的气息拂过叶玄澈耳畔,”惟吾德馨。”
铜盆中的水渐渐泛起凉意,缚晨垂首而立,耳尖通红。他端着铜盆退下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睡吧。”
北宫瑾舟解了蹀躞带,犀角銙落在案上发出闷响。烛火映着他半边侧脸,明灭间可见颈侧未愈的刀伤
叶玄澈冷笑,目光扫过屋内唯一的床榻。素色锦衾半卷,露出底下陈旧的藤席,枕上连方绸帕都无,只随意搭着件褪色的中衣。
“挤一张床?”他挑眉,玉带上的孔雀石在烛光下泛着冷芒。
北宫瑾舟已除了外袍,闻言回眸一笑。烛火印在他的眼眸晦暗不明:”不然呢……谢大人是想睡地上,还是…”
他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睡我身上?”
叶玄澈拂袖上床,青丝铺了满枕。身后床榻一沉,北宫瑾舟的气息如影随形。温热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掌心紧贴小腹,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
“离我远点。”
北宫瑾舟恍若未闻,鼻尖蹭过他后颈的发丝。叶玄澈猛地屈肘后击,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枕上。
“再动…”北宫瑾舟的唇擦过他耳垂,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就把这破屋子点了。”
夜半时分,残月西沉。
叶玄澈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后人压抑的喘息。北宫瑾舟的唇贴在他后颈,却只是克制地吻了吻他的发丝。灼热的吐息拂过耳际,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隐忍:”…睡。”
窗外忽然传来夜莺的啼叫,惊落了一树海棠……
* * * * *
寅时三刻,晨雾未散。
兵部值房里,鎏金狻猊炉吐出的青烟在案头盘旋。周玮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定窑白瓷盏,盏中君山银针浮沉如悬剑。
他忽抬眸望向窗外——朱雀大街上,一队镖师正押着缠了红绸的箱笼往北去,恰似当年押送军饷的队伍。
“阿禄。”
侍立多年的老仆立即躬身,灰白鬓角沾着晨露。周玮从袖中抖出一封火漆密函……
“快马送至灵州卫。”茶盏”咔”地磕在案上,惊起一缕茶烟,沉声道:”告诉郑启..冬衣夹层里的’雪’,需得仔细扫净。”
老仆瞳孔骤缩。这是当年九边查私盐的黑话——雪即盐,扫净即杀人灭口。
“老大人…”他声音发颤,”那车队可是挂着东阁大学的旗…”
“所以要用’扫雪棍’。”周玮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脑中浮现那神似故人的眉眼。待平息后,他从案底抽出一卷《河防图》,图轴里滑出半截黄铜令牌——正面刻”灵州巡查”,背面却用针尖刻着”叶”字。
5年前叶家灭门夜,这块令牌本该随叶祯葬身火海。
晨光穿透窗纸,照见老侍郎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他忽然将令牌按进烛台融化的蜡油里,看着”叶”字渐渐被金漆吞没。
“告诉郑启…”他对着晨光举起茶盏,银针叶在琥珀色茶汤中直立如剑,”故人托他扫的雪,该还了。”
五更鼓尽,晨光初破。
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上还凝着露水,乾清门前已跪满了报喜的太监。他们手中捧着的朱漆托盘里,堆满了尚药局新制的安胎香囊,苏合香混着早梅的气息,随着晨风漫过丹陛。
“德妃娘娘有喜——”
唱报声惊起檐角铜铃,十二只鎏金风铎齐齐作响,竟似一支喜庆的雅乐。
小宫女们捧着缠枝牡丹的银熏笼匆匆穿过回廊,熏得沿途的海棠都沾了龙涎香的贵气。连那对镇守太和殿的铜鹤,喙里衔着的灵芝都似乎更鲜亮了几分。
坤宁宫的鎏金帘钩却猛地一颤!
慕容祉指尖的安息香”啪”地折断。她望着镜中映出的景象——几个小太监正忙着在永寿宫檐下挂求子幡,杏黄色的绸缎在晨光中招摇如胜利的旌旗。
“娘娘…”容袖捧着金盆的手微微发颤,热汤漾出的水纹里倒映着窗外一片欢腾,”各宫都去永寿宫道喜了。”
鎏金护甲划过青玉盏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慕容祉忽然轻笑,指尖捏起一枚墨玉棋子,”啪”地投入甜白釉茶盏。棋子沉底的刹那,惊起几滴琥珀色茶汤,正溅在那喜报的”喜”字上。
“她倒帮了本宫一个大忙, 本宫的太子…”她凝视着沉底的棋子,”该醒了。”
容袖瞳孔骤缩。她知道那枚墨玉“将”棋代表什么——这是要废太子!!!
“春猎的箭,都淬好了?”
“回娘娘,按旧例用的辽东桦木胎。”容袖低声禀报,袖中滑出一支三棱箭簇,”银作局仿的匈奴箭形,淬的是…”她声音压得极低,”漠北狼毒。”
慕容祉忽然轻笑。她起身时十二幅金线凤尾裙扫过案几……
“德妃这一胎来得巧。”护甲划过药方上”朱砂”二字,”正好让太子的疯病…”指尖突然刺破宣纸,”发作得合情合理。”
窗外传来雏凤清啼。慕容祉望向廊下金丝笼,她最爱的蓝喉歌鸲正撕扯着一只彩羽鹦鹉——那是太子上月送给德妃的寿礼。
“告诉钦天监。”她忽然掐断鸟鸣,”三日后彗星袭月…”凤钗珠串在晨光中晃出血色光斑,”该应在东宫了。”
子时三刻,烛影摇红
叶玄澈执笔的手悬在奏章上方,朱砂墨在”灵州卫急报”五字上凝成血珠。江景的铁面具映着跳跃的灯焰,在青砖地上投下鬼魅般的暗影。
“大人,河西镖局的暗桩折了三个。”江景声音沙哑如磨砂,”灵州驿丞今早突查冬衣,曹歇的亲兵已截住三辆镖车。”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出墨晕:”周玮会坐不住的。”
“属下愚钝。”江景铁面下的眉头紧锁,”孔淮书不过是个孤臣,周玮为何…”
“正因为他是孤臣。”叶玄澈突然折断手中湘竹笔管,”陛下要用他这把快刀斩盐政乱麻,可满朝朱紫…”断笔在《盐课岁入簿》上划出深深沟壑,”谁身上不沾着几两私盐银子?”
窗外骤起狂风,吹得案头《九边舆图》哗啦作响。图上灵州位置密密麻麻贴满红签,恰似一片血染的战场。
“王瑜的尸首…”
“已按《洗冤录》方子化了骨。”江景躬身道
叶玄澈唇角微扬,从博古架暗格取出一册《河防考》。书页间夹着的桑皮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着五万两鎏银的熔铸比例。
“都盯着本官的盐…”他忽然将书册掷入火盆,火焰窜起时露出纸上暗绘的漕运路线,”却不知这私盐不过是个’引子’。”
江景瞳孔骤缩——火中显现的竟是魏家海船的密道图!
“假银分作三批。”叶玄澈弹指震开青瓷镇纸,露出底下鎏金小印,”第一批走赣州钱庄质押,第二批兑成会票存入徽商暗股,第三批…”魏家私印在烛下泛着幽蓝光泽,”由泉州卫的战船’护送’出海。”
“大人的意思是…”
“等孔淮书的新政逼得盐商们跳脚…”叶玄澈突然用印泥在宣纸上烙下”盐课”二字,”这些’官银’汇票,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五更鼓突然被钟鸣打断。廊下传来小太监尖利的唱报:”德妃娘娘遇喜——皇上下令修缮先蚕坛——”
叶玄澈执笔的手一顿,朱砂在折子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慕容祉…”他望着坤宁宫方向渐深的天色,”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