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终于驶入戒备森严、宫门深重的皇宫，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宫院前时已是下半夜。
雨势渐歇，只余下零星的雨滴从檐角滴落，敲打着廊下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樱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杨氏下车，双脚刚踏上湿漉漉的宫砖，杨氏便迫不及待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过灯火阑珊的庭院，搜寻着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宫灯昏黄的光晕里，一个挺拔却带着浓重疲惫的身影，正静静立在殿门前的廊下，他穿着玄色常服，身形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单薄。
当杨氏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他时，他也恰好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李沐的脸上，是连日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刻下的深深倦意，眼下的乌青在灯光下尤为明显。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个从雨夜深处走来的瘦弱身影时，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深沉都在瞬间冰消瓦解。
那双曾冷静地凝视过血雨腥风、裁决过无数人生死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最纯粹如同迷途的孩子终于望见了归家的灯火。
“娘。”
一声嘶哑的、饱含了太多太多复杂情感的呼唤冲破了李沐的喉咙，他几乎是踉跄着从高高的台阶上冲了下来。
“沐儿！我的儿啊！”
杨氏再也抑制不住，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樱桃的搀扶，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杨氏则用枯瘦的手臂，死死环抱着儿子的脊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浸湿了李沐肩头的衣料。
“娘，儿子不孝，让您担惊受怕了。”
杨氏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泪水汹涌，一只手紧紧搂着儿子的背，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鬓角，一遍又一遍，急切地摩挲着，感受着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
确认着这不是一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只要我儿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她终于泣不成声，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李沐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将她带入了温暖明亮的殿内。
殿中陈设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舒适与用心，显然是匆匆布置却极尽所能。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宫灯柔和的光芒洒满室内，驱散了雨夜的寒凉，李沐扶着母亲在柔软的坐榻上坐下，自己却不肯落座，而是顺势跪倒在杨氏膝前。
仰起脸，看着母亲在温暖光线下依旧憔悴却因激动而焕发出光彩的面容。
“娘，您受苦了。”
他握住母亲枯瘦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着，声音低沉而沙哑。
“儿子当时骗了你，其实让您去寺庙……”
杨氏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连连摇头。
“不许胡说，娘不苦，只要我儿平安，娘在哪里都好，快起来，地上凉！”
李沐将脸轻轻贴在母亲的手背上。
“娘，都过去了，李世民，李建成，还有那些算计过我们母子的人他们都已伏诛，再没有人胆敢伤害您了。
还有那李元吉，如果不是有点价值我都想把他给宰了。
等到我为皇帝，您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太后，到时候您给我多挑点媳妇，我好多给你生几个大孙子。”
噗嗤。
杨氏笑出了声。
刚刚儿子还一本正经，这臭小子。
“沐儿，娘不要什么天下尊贵。”
杨氏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儿子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脸颊。
“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别太累着自己，看看你，这才多久，人都瘦了一圈了？”
母子二人就这样依偎着，在温暖的宫灯下，在寂静的深宫里，忘却了身份，忘却了时间。
杨氏絮絮叨叨地问着，再问到长安城里的点滴，李沐则极有耐心地、事无巨细地答着。
殿内的铜漏滴答作响，记录着时间的流逝，窗外，雨不知何时已完全停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清响。夜色愈发深沉，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杨氏那带着浓重倦意却依旧温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低头一看，只见跪伏在自己膝前的儿子，不知何时已沉沉地睡去。
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一种只有在最安全之地才会有的、毫无防备的深沉的放松。
杨氏的心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所填满，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儿子枕得更舒服些，然后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儿子微凉的脸颊，将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
殿内烛火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灯花。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静谧的温暖里。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宣告着漫长雨夜的终结。
几缕微弱的晨光，试探着穿透精致的窗棂，悄然溜进殿内，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痕。
杨氏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从儿子的依偎中抽离出来，每一个动作都屏息凝神，生怕惊醒了他。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踏过冰凉的金砖地面，离开大殿前去通往侧间小厨房。
小厨房里，炉火早已被值夜的宫人小心地维持着，一只造型古朴的陶罐端坐在炉上，盖子边缘正微微地冒着白汽，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清香的鸡汤。
杨氏走过去，揭开陶罐的盖，她拿起旁边温着的长柄汤勺，小心翼翼地撇去汤面上几乎看不见的浮油，动作熟练而专注。
随后舀起一小勺汤汁，凑到唇边，极轻地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
“夫人，我拿去给公子吧？”
“樱桃，我去吧。”
她双手稳稳地捧着这碗沉甸甸的汤，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大殿。
杨氏停在榻边，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温暖。
“沐儿，醒醒，天亮了，娘给你熬了汤，快趁热喝一点，补补身子。”
听到母亲的呼喊，李沐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熟悉诱人香气的鸡汤上，又猛地抬头看向母亲温柔的笑脸。
“娘，谢谢娘。”
窗外，新生的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那光芒如此明亮，将殿内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与血腥气息，彻底地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