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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色,沉沉地压在窗户上。

林姝从冰冷的水泥地上站起来,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发出无声的抗议。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串黄铜钥匙。

三把。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

她没有松手,反而将钥匙攥得更紧,直到那棱角分明的边缘在掌心硌出浅浅的红痕。

靠男人施舍的票证不行,靠“陆团长家属”这个虚名更不行。

她需要钱。

能让她挺直腰杆,能让她买下奶粉和尿布,能让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拥有选择权的现金。

那笔三百多万的谈判,按照国际惯例,她至少能拿到千分之一的佣金,三千块。

这个人均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是一笔足以砸晕任何人的巨款。

可她不能去要。

一个刚随军的、身份不明的“家属”,上蹿下跳地去跟军方领导讨要奖金?

那不是功臣,是疯子,是居心叵测的投机分子。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名正言顺的,让她站到台前的契机。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林姝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一股新鲜的咸味,吹散了屋内的沉闷,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需要走出去。

不是去闲逛,而是去侦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林姝就起来了。

她从那个旧帆布包里,翻出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没有补丁的白衬衫和一条蓝布长裤。

镜子是没有的,她就着窗户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将头发仔细梳理好,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而平静。

她推开门。

走廊里已经有了动静。对门的张嫂家,传来了锅铲碰撞的声响和男人含糊的咳嗽声。

林姝没有打招呼,只是微微低着头,脚步放得很轻,侧影单薄。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家属院的清晨,充满了各种声音和视线。

她能感觉到,当她走过时,那些正在水龙头下洗衣、刷牙的军嫂们,投来的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

她一概不理,目不斜视地穿过这片由人情和是非构成的小小丛林。

她的目的地,是镇上的邮局。

她需要寄一封信,给原主在沪市唯一还能联系上的、同在大学读书的堂弟。

她需要通过他,了解父母那边的真实情况,以及打探那场“意外”背后的蛛丝马迹。

更重要的,是借此熟悉环境。

邮局在镇子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旁边就是供销社和一家国营饭店。墙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宣传栏,上面用红纸黑字,贴满了各种通知和公告。

林姝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千篇一律的标语和文件。

突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在宣传栏的最角落,一张半新不旧的、被风吹起一角的白纸上,印着几行铅字。

“新华书店急聘德语、俄语笔译员。要求:能独立翻译技术类文献,待遇从优,按稿计酬。有意者请携个人简历及相关证明,于……”

按稿计酬。

这四个字,劈开了林姝脑中的迷雾。

军工厂的那笔巨额奖金,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目标太大,动静也太大。

而眼前这个,才是她能立刻握在手里的、最完美的敲门砖。

它不需要她动用“陆团长家属”的身份,不需要她去攀附任何人情关系。

它只需要她的大脑。

只需要她最擅长的东西。

胃里那股翻涌了整夜的恶心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

林姝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周围是自行车的叮当声和人们的嘈杂声。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薄薄的、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招聘启事。

一抹极淡的笑意,在她唇角缓缓绽开。

不是温婉,不是柔弱。

那是一个顶级的猎食者,终于在陌生的丛林里,发现了第一个猎物时,那种志在必得的笑。

林姝的视线,查看着那张招聘启事上的每一个铅字。

“个人简历”,“相关证明”。

这两个词,像两道冰冷的铁栅栏,横亘在她和那“按稿计酬”的自由之间。

刚刚燃起的、足以烧穿黑夜的火焰,被这现实的冰水当头浇下,没有熄灭,却凝成了更刺骨的寒意。

简历?

沪市外语学院72届学生林姝,因“作风问题”被开除。

这就是她的简历。

一份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官方证明。

更讽刺的是,她和陆津言的婚姻,恰恰是当年为了“解决”这个所谓的“作风问题”,而采取的紧急措施。

先用一纸婚书堵住流言蜚语,再用一纸处分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这桩婚姻是她的“保护伞”,也是她的“罪证”。

一份足以让任何单位的政审环节,都将她立刻刷掉的“污点证明”。

相关证明?

被父母登报断绝关系的声明,算不算?

还是那份躺在陆津言口袋里,随时可能被甩到她脸上的离婚协议?

她站在喧嚣的街头,周围是自行车的铃铛声、供销社里售货员不耐烦的吆喝声、

还有国营饭店飘出的,带着浓重碱味的馒头香气。

这些属于七十年代的、鲜活而粗糙的声音和气味,都在提醒她一个事实:

这里不是华尔街。在这里,规则大于能力,身份重于泰山。

一个没有“组织”接收的、来历不明的人,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林姝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向家属院走去。

她走得很慢,一个普通而虚弱的孕妇。但她的感官,却前所未有的敏锐。

她能感觉到,身后杂货铺门口,那个叼着烟卷的男人,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三秒,带着一股混杂着好奇和揣度。

她能听见,擦身而过时,两个推着菜篮子的大嫂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就是陆团长那个新媳妇儿吧?”

“长得跟画儿里的人一样,就是太瘦了,风一吹就倒,不像个能生养的……”

这些视线和声音,扎在她身上。

在华尔街,对手的审视是利剑,明晃晃地摆在谈判桌上,她可以一一化解。

而在这里,审视是藏在棉絮里的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让人喘不过气。

她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劈开这团棉絮。

脑中,无数个方案飞速闪现,又被一一否决。

向陆津言求助?让他动用团长的关系,为她开一张介绍信?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她掐死在萌芽里。

那不是求助,是乞讨。

她用三百多万的谈判换来的、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平等,会瞬间崩塌。

她会重新变回那个需要他施舍才能活下去的“麻烦”。

她林姝,绝不乞讨。

回到那栋红砖小楼,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和剩饭混合的气味。

对门的张嫂家,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张嫂训斥孩子的声音,尖利而鲜活。

林姝目不斜视,脚步放得更轻。

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走廊,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门。

“咔哒。”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屋子里,依旧是昨日的清冷和空旷。

桌上,那两个豁了口的搪瓷碗,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两个沉默的看客。

林姝走到桌边,没有坐下。

她站着,目光扫过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冰冷的铁床,掉漆的木桌,还有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

一无所有。

不。

她还有她的大脑。

她还有这二十多年在另一个时空里,用无数场谈判、无数份合同、无数个不眠之夜淬炼出的、最锋利的武器。

个人简历?相关证明?

她不需要。

她的能力,就是她唯一的,也是最硬的介绍信。

林姝深吸一口气,那股压抑的恶心感似乎也因为这个决定而被镇压了下去。

她拉开椅子,坐下。

从帆布包里,翻出一本被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原主留下的德语诗集。

纸张已经泛黄,带着一股旧书特有的霉味。

又找出一支笔,几张干净的信纸。

没有稿纸,没有字典。

她就着窗外投进来的、灰白色的天光,翻开诗集。

纤细的手指,抚过那些印刷体的德语单词,目光平静而专注。

她要做的,不是去“应聘”。

她要去“展示”。

她要将自己的能力,变成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样品”,一份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证明”。

她要让新华书店的人明白,他们招聘的不是一个“笔译员”,他们等来的是一个能解决他们所有翻译问题的“专家”。

笔尖,落在信纸上。

没有丝毫犹豫。

第一行,是诗的德语原文。

第二行,是她翻译的中文。

“EinFichtenbaumstehteinzeln……”

(一棵北方的松树,孤独地……)

她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窗外,海风呼啸,家属院的喧闹声时远时近。

这间冷硬的屋子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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