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碎忆与药香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难走。雪化了一半,结成半冰半泥的壳,踩上去咯吱作响,稍不留神就会打滑。阿禾背着修好的药篓走在前面,总觉得后背沉甸甸的,不是因为里面的雪参,而是昨晚那场没头没尾的梦。
“师傅,‘禾昭’是谁啊?”她终于忍不住问。
凌霜在身后数步远的地方,闻言脚步顿了顿。阿禾回头时,正看见她垂眸望着脚下的冰壳,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山里的老辈人,早不在了。”她的声音很淡,像怕惊扰了什么。
阿禾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师傅从不提过去的事,就像她从不说自己为什么会住在冰川上,为什么懂那么多草药,又为什么总对着冰缝发呆。
回到木屋时,天已过午。木屋搭在山坳里,四壁是松木,屋顶盖着厚茅草,门前晒着一排排药草,有紫苏、当归、还有些阿禾叫不上名字的,风一吹,药香混着松脂味,倒比冰川的寒气温和许多。
阿禾刚把药篓放下,就听见里屋传来咳嗽声。是住在隔壁的张婆婆,前几日染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她快步进去,见张婆婆正挣扎着要坐起来,连忙上前扶她:“婆婆,我给您带了新采的雪参,炖了汤喝,准能好。”
张婆婆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眼里的浑浊突然亮了亮:“阿禾丫头,你额头上……”
阿禾一愣,摸向额头。那里平滑一片,什么也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张婆婆摇摇头,咳嗽了几声,“老眼昏花了,刚才看你额角好像有光……跟那年山上走水时,天上的光似的。”
阿禾心里咯噔一下。张婆婆说的“走水”,是十年前的事了——山那边的村子失了火,烧了大半个晚上,据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时她刚被师傅捡回来,还在发着高烧,什么也不记得。
“婆婆记错了,我这就去炖参汤。”她慌忙起身,逃似的钻进厨房。
厨房的陶罐里炖着药,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药香漫出来,呛得人鼻子发酸。阿禾坐在灶前添柴,火光舔着锅底,恍惚间又想起昨晚那个穿战甲的女人——她举着剑,背景好像也是这样的火光,只是更烈,更烫,带着血腥味。
她甩甩头,想把这念头赶走,手指却无意间碰到了药篓。就是昨晚被修复的那个角,竹篾摸起来竟有些温热,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带着松木的凉。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指按在那处,轻轻摩挲。
突然,灶台上的药罐“哐当”一声歪了,里面的药汁泼出来,溅在火里,腾起一股白烟。阿禾惊呼着去扶,却已经晚了——陶罐摔在地上,裂了道大口子,黑色的药汁顺着裂缝流开,在泥地上晕成一小片污渍。
她懊恼地蹲下身,这陶罐是母亲留下的,跟药篓一样,是她仅有的念想。
就在这时,手腕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不是来自她的手,而是来自药篓——那道被修复的竹篾突然亮起微光,比昨晚在窝棚里看到的更亮些,像有细小的光纹顺着竹篾爬出来,慢悠悠地缠向地上的陶罐。
阿禾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那道裂缝在光纹的包裹下,竟一点点收拢!黑色的药汁不再外流,碎片般的陶片自动向中间靠拢,连地上的污渍都在慢慢变淡,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了回去。不过片刻功夫,陶罐稳稳地立在原地,完好无损,就像从未摔过一样。
而那道光纹,在修复完成的瞬间,倏地缩回药篓里,消失不见了。
阿禾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在半空。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她却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冰川上时还要冷。
这不是梦。
昨晚药篓的修复,今天陶罐的复原,都和那道诡异的光纹有关。还有师傅昨晚的话,张婆婆说的“光”,以及那个模糊的战甲女人……这些碎片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而线头,似乎就握在她手里。
“阿禾?”凌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阿禾猛地回神,慌忙用身体挡住陶罐:“师傅,我、我不小心把药罐摔了……”话说到一半,才想起陶罐已经好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脸涨得通红。
凌霜走进来,目光扫过灶台,最终落在她身后的陶罐上。她的视线在陶罐上停了片刻,又转向阿禾的药篓,眼神沉得像深潭。“炖好了吗?张婆婆还等着。”
“哦,就好。”阿禾赶紧重新添水、放参,手却一直在抖。她能感觉到,师傅的目光像落在背上的针,密密麻麻的,让她喘不过气。
晚饭时,张婆婆喝了雪参汤,精神好了许多,拉着阿禾说闲话:“丫头,你师傅年轻时可俊了,就是性子冷。那年你被她抱回来时,浑身是伤,她守着你三天三夜没合眼,用的药都是她从冰川深处采的,金贵着呢。”
阿禾看向坐在门口削木柴的凌霜,她的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柔和了些,手里的刀起落间,木片簌簌往下掉,堆成一小堆。
“婆婆,我师傅以前……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禾昭’的人?”阿禾轻声问。
张婆婆刚要开口,门口的凌霜突然停下了动作。木刀插在木头上,发出“笃”的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不认识。”凌霜的声音冷得像冰,“时候不早了,送婆婆回去歇息。”
张婆婆撇撇嘴,没敢再多说,由着阿禾扶着回了隔壁。
夜里,阿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能听见隔壁师傅的房间里有动静,像是在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动静停了,接着是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口。
阿禾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微光透进来,落在她的额头上。她能感觉到凌霜的目光,比白天更沉,带着探究,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关上。阿禾睁开眼,摸了摸额头,那里又开始发烫,比昨晚更甚。
这一次,涌进脑子里的不是火光,而是一片战场。
残肢断臂堆在雪地里,血冻成了黑红色。穿银甲的女人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的胸口有个窟窿,气若游丝,他抓着女人的手,指缝间漏出断断续续的话:“……别用那把剑……不值得……”
女人摇头,泪水砸在男人脸上,瞬间冻成了冰珠。“长风,等我……我会救你……”她抬手按住男人的伤口,掌心亮起扭曲的光纹——和药篓里的光纹一模一样。
“别……”男人的手垂了下去,眼睛还望着女人,里面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