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窝棚里渗进来的冷风就把苏洛洛冻醒了。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身下的稻草硌得她腰背僵直，像在石板地上睡了一夜。她揉着眼睛坐起来，鼻尖底下那股子霉味和土腥气还在，挥之不去。
“一文钱……”她对着冰冷的空气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牙齿轻轻磕碰着，“必须搞到手。”
目光落在自己枕着的马面裙。这身“凤栖梧桐”织金马面裙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难掩光华，玄黑色的真丝缎底子幽深内敛，金线织就的凤凰栖梧桐图纹在褶皱间若隐若现，华丽得与这四面漏风的破窝棚格格不入。
“值钱，肯定值钱。”苏洛洛摸着裙摆上冰凉光滑的丝缎，心里有了主意。这身行头是累赘，更是祸根。一个穿着如此华贵衣服的女子，在乱世流民堆里，比点燃的火把还扎眼。卖！必须卖掉！至于那个装过压缩饼干的军绿色铁盒子……她掂量了一下，冷硬厚实，密封性看着不错。“留着，装点小东西说不定有用。”
打定主意，她麻利地起身，穿上一整套马面裙。走到窝棚外，清晨的空气凛冽刺骨，她裹紧了那床破旧的薄棉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营地中央那堆最大的篝火余烬走去。火堆边已经聚了些人，正围着一口大陶罐，里面煮着些看不清内容的糊糊，气味寡淡。
萧野就站在人群外围，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山墙。他背对着苏洛洛，正低声和赵老蔫蔫蔫蔫说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萧野警觉地回过头，就看见苏洛洛正向着他走来。
苏洛洛深吸一口气，压下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发毛的感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萧爷，早。”
萧野没应声，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萧爷，”苏洛洛走近两步，无视了周围几个流民好奇的目光，开门见山，“我想去趟附近的县城，把身上这身衣裳当了，换些铜钱或者实用的东西。”她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身上，“这身，太惹眼，也不方便。”
萧野浓黑的眉毛微微抬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一大清早找来是说这个。锐利的目光在她那身难掩华贵的衣裙上停留片刻。
“去彭阳县，”萧野开口说道，“我也要去一趟。采买些粗粮，顺道探探风声，看看接下来的路该往哪个方向走。”他盯着苏洛洛，“你确定要当？这身行头，看着不像凡品。”
苏洛洛心里一紧，生怕他又有什么怀疑，立刻挺直了背脊，语气尽量坦然：“当了！确定！身外之物罢了！活下去才是要紧的。换了钱，买身普通衣裳穿，剩下的……或许还能帮衬点大家。”她特意把“帮衬”说得诚恳，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
萧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决心和分量。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坚定，也看到了被窝棚折磨一晚后的疲惫，但那份想要改变的迫切是真实的。他见过太多人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倒，沉溺在往日的富贵或恐惧里一蹶不振。眼前这个“娇小姐”，虽然来历不明，行事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但这份能舍下华服、咬牙求生的务实劲儿，倒让他刮目相看。
一丝极淡的缓和，掠过萧野刚硬如岩石的眉峰轮廓。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好。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动身。”
苏洛洛心头一松，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多谢萧爷！”
半个时辰后，营地的简陋木门被拉开。萧野当先走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粗布短打和羊皮坎肩，裤腿扎着绑腿，魁梧的身躯像一尊移动的铁塔，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精壮的老陈，另一个是瘦高活络的年轻汉子石头，两人都背着空瘪的粗麻布褡裢。
苏洛洛走在最后。她别无选择，只能依旧穿着那身织金马面裙。玄黑的缎面在初升的阳光下流动着内敛的光华，裙摆走动间，金线织就的凤凰尾羽纹样若隐若现，华丽得晃眼。
萧野帮她取来一条灰扑扑的破旧斗篷，将苏洛洛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斗篷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饶是如此，那斗篷下露出的寸许裙摆和一双穿着精致绣鞋的脚，依旧与萧野三人的粗犷寒酸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萧野回头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老陈和李石头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走吧。”萧野沉声道，率先迈开步子。他的步伐很大，苏洛洛裹着不合身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努力跟上他们的速度。斗篷帽子时不时被风吹得掀动，她得不断伸手去按紧。
越靠近彭阳县，道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荒原上的野径。路上遇到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的逃难百姓，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或背着破包袱，神情麻木地向着县城方向挪动。偶尔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路边，伸着脏污的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和绝望气息。
苏洛洛裹紧了斗篷，下意识地往萧野身边靠了靠。那些麻木、饥饿、带着审视或好奇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一行人时，让她脊背发凉。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即使裹着斗篷，那份格格不入的华贵感似乎也难以完全遮掩。
“萧爷，今天赶集的人不少啊，怕是城里粮价又涨了。”石头快走两步，凑到萧野身边低声说。
萧野“嗯”了一声，目光警惕地扫过路边一个盯着苏洛洛斗篷下摆看的干瘦汉子。那汉子被萧野刀子似的目光一扫，立刻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
“都警醒点。”萧野低声吩咐道。
老陈立刻挺直了腰板，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藏着的一截短棍上。李石头也收起了几分跳脱，摸了摸藏在腰间的佩刀。
终于，彭阳县那布满风吹雨打痕迹的土黄色城墙出现在视线里。城门洞开着，几个穿着脏兮兮号衣的守城兵丁，懒洋洋地抱着长枪靠在墙根下晒太阳，对进进出出的人群只是偶尔抬抬眼皮，象征性地看看。
走进城门洞，光线骤然一暗，人声开始嘈杂起来。
穿过短短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虽然与苏洛洛认知中的“繁华”相去甚远，但比起城外那死气沉沉的荒凉和一路上的破败景象，县城内确确实实“活”了过来。
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挤挤挨挨地摆满了各种摊位：卖针头线脑的，卖粗陶瓦罐的，卖蔫蔫巴巴蔬菜的，卖草鞋斗笠的，卖劣质糕点的……还有一家小小的铁匠铺子，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行人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孩童哭闹声、牲口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声浪。路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破旧，但至少门窗齐全，有些门口还挂着褪了色的幌子，写着“茶”、“酒”、“客栈”等字样。
“先找成衣铺。”萧野显然对县城颇熟，脚步不停，带着几人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朝着一条相对不那么拥挤的巷子拐去。
苏洛洛紧跟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像只笨拙的小企鹅。她裹着那件过大的斗篷，视线被帽子遮挡了大半，只能低着头，努力辨认着脚下的路，既要避开地上的污水坑，又要小心不被往来的人撞到。斗篷的下摆时不时被疾步而过的行人带起的风吹动，露出里面玄黑缎面上的一抹耀金。
就在他们即将拐进那条巷子口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一头撞在了苏洛洛的胳膊肘上。苏洛洛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晃，脚下又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
“哎呀！”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走在前面的萧野反应极快，几乎在她身体歪斜的瞬间就察觉不对，猛地回身伸手想扶。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裹住苏洛洛全身的那件破旧斗篷，因为这一撞一绊带来的剧烈动作，“唰”地一下，被惯性彻底掀开，滑落肩头！
清晨清亮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
刹那间，仿佛连喧嚣的街市都安静了一瞬。
站在巷口的苏洛洛，整个人暴露在阳光和所有人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