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婉道了谢,慢慢走向那间熟悉的病房。
午后有些晃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坐在床边的女人身上。她苍白的侧脸庞近乎透明,眼神空洞地投向窗外,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
大概是知道今天家属要来,护工把她收拾得格外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病号服也平平整整。即使在这精神病房里住了整整六年,即使癫狂已深深蚀刻了她的神智,那被岁月和病痛啃噬过的轮廓里,依然能寻回几分昔日的美丽。
阮婉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椅子。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安静地待着,目光落在母亲枯瘦的手上,那里还有针头。
时间在病房里无声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窗边的女人似乎才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她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阮婉脸上聚焦了几秒。忽然,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种久远记忆里的温柔:“放学啦?”
阮婉的呼吸猛地一室,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片刻的死寂后,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替母亲捋了捋鬟边一丝并不存在的乱发。
“嗯,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放学了,我……回来了。”
“婉婉,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还有酿豆腐…”
“我不是在厨房吗,怎么来这里了?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婉婉,妈是不是生病了?严不严重?要是很严重的病你就不要花钱治了,别浪费钱。”
“妈,您只是感冒了,不是大病。”
季芸慌的手足无措,阮婉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瘦了?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妈妈抱抱。”
阮婉红了眼,扑在季芸的怀里。
“你爸爸呢?他不是说接你放学的?”
“他有事忙,让我先上来陪您。”阮婉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平静一些,可是,她真的很久没有拥抱过妈妈了,心情很激动。
季芸一下拉住她的手,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
季芸骨瘦嶙峋,却手力很大,抓得阮婉手疼。
“你撒谎,他出轨了,他背叛了我们这个家。你还要帮他隐藏,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他想跟外面的野女人生儿子,我让他生,他没这个儿子命,哈哈哈,那个孩子死了没有?那张单呢,你快找出来给我看。”
那天父亲出事,律师找上她,把父亲在外面养女人的事情告诉了她。阮婉去见那个女人,她没想到那天母亲跟踪过来了,两个女人见面就掐在一起,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之后,母亲就开始有点精神不正常。
“说什么喜欢女儿,演不下去了,找别的女人生儿子,哈哈哈,他没这个命!”
季芸突然哭了,使劲推倒阮婉,压在她身上使劲掐她,挠她,扇她耳光。
“你给我滚远点,你帮那个女人,竟然连你也和你爸爸一样背叛我。阮婉,你对得起我啊!对得起我这些年的付出,你竟然帮着你爸爸,你背叛了我,我恨你,恨你爸,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母亲疯狂的话语像冰锥一样刺穿阮婉的心脏。她本能地挣扎、闪躲,试图护住头脸,但在母亲癫狂的力量下显得那么徒劳。当初她之所以瞒着母亲去找那个女人,是因为她不想毁掉爸爸在母亲心里的形象,也害怕母亲在知道真相后会承受不住。
可是,她想得再周到又能怎么样,她是季芸生的孩子,心思藏匿再深也会露馅。
两个壮实的护工冲进来,一人奋力抱住季芸的腰,另一人死死抓住她挥舞的手臂,用尽力气将她从阮婉身上拖开,强行按回病床。
季芸仍在床上疯狂地扭动、踢打、咒骂,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涌而出。
阮婉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火烧火燎地疼。脸上、脖子上被抓挠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灼痛,她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自己慢慢地、艰难地爬了起来。
身体在发抖,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
阮婉站直了,没有立刻去擦脸上的狼狈,只是怔怔地望着病床上那个仍在护工压制下嘶吼挣扎、面目狰狞扭曲的女人——那是她的母亲。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毫无声息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渗出的血丝,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病房里回荡着母亲疯狂的咒骂。
如果时间倒回做决定那天她还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吗,她不敢想,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
医生给季芸注射镇定剂,让她去医务室处理伤口。
医务室里的护士给她一瓶消毒水,棉签,还给她几个创可贴。
“她一看见你就情绪激动。”护士说,季芸在这里算病人中比较好相处的,平时不怎么难为护工,就是不知道怎么明明看着很正常的了,但是一看到阮婉过来探视就会发病。
病的根源很复杂,她只是个卑微的打工人,护士又解释道:“不过,不是让你不来探视,亲人的探望是必须的。”
阮婉忍泪点头。
“你先把欠费的交一下吧,再多交一点,不够我们会和你联系。”这是主治医生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缴费出了电梯,眼睛还红红的。
母亲病情稳定的时候见到她也会自责,也会后悔生病拖累她。
这些年,她有怨过,也恨过,甚至想过要放弃,每次说到放弃的时候,又不忍心,那是她除了阮悦之外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没有她的血就没有她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