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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卫修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惊骇与不敢置信。

那个他刚刚还在心里念叨的人,怎么可能……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刻抓起外套,冲出门外:“备马!”

马蹄声急促地响起,卫修竹一路狂奔至城南。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围在那里的人群,心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下马冲进人群,拨开那些围观的人,直奔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而去。

“不,不可能!”

当他掀开白布,看到那张陌生的脸时,卫修竹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是一阵后怕。

他喃喃自语:“我就说嘛,沈知意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

卫修竹闭了闭眼,定了定神,随即转身吩咐身边的人:“立刻派人去找夫人的行踪!”

她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他要把她接回来!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少爷,不好了!庄姑娘她……她上吊寻死了!”

卫修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庄书瑶,她又在这个时候添什么乱?

5.

寅时的夜色还未散尽,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我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木簪,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姑娘,前面有人拦车!”

车夫突然的惊呼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车厢剧烈摇晃的瞬间,我的额头重重磕在窗棂上。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滑下,在唇边尝到铁锈味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流血了。

可这些疼痛都比不上掀开车帘那一刻的心悸。

卫修竹。

他站在朦胧的晨雾里,发冠歪斜,几缕散落的发丝被露水打湿贴在额前。月白色的锦袍下摆沾满泥点,靴面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像是狂奔时被碎石划破的。那双总是从容不迫的手此刻死死攥着车辕,骨节泛着青白。

我怔怔望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破土而出:

他后悔了?

这个猜测让我的心跳快得发疼。

也许他彻夜未眠终于想通,也许他发觉庄书瑶并非良配,也许……也许他终究舍不得这十年情意。

我甚至看见他唇瓣微颤,似乎要说什么——

“沈知意!”

下一秒,手腕传来剧痛。

他一把将我拽出马车,力道大得让我踉跄着跪倒在地。碎石子硌进膝盖的伤口,可这点疼比起他眼中的怒火根本不值一提。

“你就这么恨她?”他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掐着我下巴迫我抬头,“恨到要逼死她才甘心?!”

我这才看清他通红的眼底不是心疼,而是滔天的恨意。方才以为的“后悔”,不过是我又一次可笑的自作多情。

晨风吹散最后一丝雾气,也吹凉了我心头那点可悲的希冀。

我浑身一僵,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装什么傻!”他猛地将我拽下马车,我踉跄着跌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可他却视若无睹,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字字如刀,“书瑶自尽了!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我如遭雷击,耳边嗡嗡作响。

庄书瑶……自尽了?

可这怎么可能?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发抖,“我离开时,她还好好的……”

“好好的?”卫修竹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狠狠砸在我身上,“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颤抖着展开信纸,上面是庄书瑶的字迹——

“修竹,知意妹妹今日来见我,说若我不离开你,她便让你我此生不得安宁……我实在无颜再活下去了……”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陷害我。

卫修竹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拽起我,声音冷得像冰:“跟我回去,给她赔罪。”

“赔罪?”我抬头看他,忽然觉得荒唐至极,“卫修竹,你凭什么认定是我逼她?”

“除了你还有谁?”他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你从前就容不下她,如今都要和离了,还要害她性命?!”

我死死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原来在他心里,我早就是个恶毒的女人了。

6.

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庄书瑶躺在锦绣堆里,面色青白得像个纸人。

大夫刚换完药,摇头叹道:“这位姑娘气血两亏,若再这般失血下去……”话未说完,目光却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卫修竹立即追问:“可有解救之法?”

“若有上好的血灵芝……”老大夫捋着胡须,“或可吊住一口气。”

屋内霎时静得可怕。

我看见卫修竹的背影明显僵住,他当然知道,我兄长曾用半条命为我换来过一株血灵芝。

因我从小体弱多病,气血亏空,所以兄长冒着生命危险去西域,为我取回了这株血灵芝。

“知意。”卫修竹突然转身,那双曾为我描眉的手此刻紧握成拳。他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最后化作一声压抑的:“把药拿出来。”

这语气让我想起前世。

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床前,说着说着突然砸了茶盏:“你兄长的命是命,书瑶的命就不是命吗?”

“这本就是你的过错。”记忆里的他掐着我下巴冷笑,“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而此刻,现实与前世重叠。

卫修竹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更伤人的话,只是重复道:“……把药给我。”

我望着床幔上摇晃的流苏,忽然觉得荒谬。

前世我死死抱着药匣哭闹,换来他一句“毒妇”。

如今我平静地吩咐丫鬟将那株血灵芝拿来:“拿来给卫将军。”

听到我这句话,卫修竹明显怔住,伸出的手都悬在半空。

窗外更漏声滴滴答答,像在数着这荒唐的沉默。

“你……”他声音突然哑了,“当真肯给?”

丫鬟取出盛放着血灵芝的匣子,递给我。

“拿去吧。”我将紫檀匣放在桌上,匣子开启时,血灵芝泛着暗红的光,“她若死了,你岂不是要恨我一辈子?”

卫修竹的手在碰到匣子时抖了一下。他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多谢。”

我转身时,听见老大夫惊喜的呼声,听见卫修竹急切地吩咐煎药,听见庄书瑶微弱的呻吟……

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就像那株本该救兄长性命的血灵芝,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7.

厢房内的药香渐渐被晨风冲淡,庄书瑶的面色终于透出几分血色。

卫修竹坐在床沿,指腹轻轻抚过她腕间的脉搏,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一尊易碎的琉璃。

直到老大夫再三保证“姑娘已无大碍”,他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松懈。

“将军……”庄书瑶气若游丝地唤他,指尖勾住他的衣袖。

他却突然起身,像是终于记起屋里还有个人。转身时,锦袍带起的气流拂动了屏风旁的纱幔,露出角落里我的身影。

“知意……”他喉结滚动,声音里掺着夜未眠的沙哑,“方才……是我太着急了。”

我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树影,没有接话。

这道歉来得太迟,迟到已经无关痛痒。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刺痛,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住。

晨曦穿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照得无所遁形。

“你兄长那药……”他艰难地开口,“我会派人去西域再寻……”

“不必。”我打断他,声音轻得像拂晓的薄雾,“血灵芝百年难遇,卫将军不必费心。”

他下颌线骤然绷紧。这个称呼像柄小刀,在我们之间划出清晰的裂痕。

“即便和离,”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滚烫,“你也永远都是卫府的人。你畏寒的毛病需要长白山的人参温养,卫府会一直给你……”

“卫修竹。”我轻轻抽回手,看向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拿官府的和离书?”

“什么?”卫修竹似乎是没有听明白,怔了一下。

我又说道:“和离书上若是没有官印,便不会生效。也就是说,即便我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都是你卫家妇。”

我抬起眼看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问道:“难不成你要我顶着这个身份,看你们琴瑟和鸣吗?”

窗外传来早起的雀儿啁啾,衬得屋内死寂更甚。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现在就去。”他转身取下挂在屏风上的官服,玉带扣碰出清脆的响,“我如你的愿。”

当第一缕阳光彻底驱散夜色时,我们一前一后迈出门槛。

他玄色官靴踏过石阶上的露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8.

官衙外的青石阶上还凝着晨露,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和离书,指尖微微发颤。

终于,自由了。

还未等我走下台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逆子!”

卫母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她鬓发散乱,显然是匆匆赶来的,身后跟着几个慌乱的丫鬟。

她一把拽住卫修竹的衣袖,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晨色中格外刺耳。

卫修竹偏着头,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却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疯了是不是?!”卫母声音发抖,指着官衙的匾额,眼眶通红,“知意哪里对不起你?你非要跟她闹到和离的地步?!那个庄书瑶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良心都不要了?!”

卫修竹终于抬眸,嗓音低哑:“母亲,此事与书瑶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放屁!”卫母气得浑身发抖,“你真当我不知道?庄书瑶前脚悬梁,后脚你就逼知意拿药救人!你扪心自问,若没有知意兄长的药,她庄书瑶现在还能喘气吗?!”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卫修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又迅速移开:“夫妻缘分已尽,强求无益。”

“缘分已尽?”卫母冷笑一声,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摔在他脸上,“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信纸飘落在地,我垂眸瞥见上面的字迹,是庄书瑶写给卫母的。

“老夫人容禀,妾身与卫将军两情相悦,奈何知意妹妹始终不肯成全。若老夫人也执意阻拦,妾身唯有一死……”

卫修竹脸色骤变:“这信哪来的?”

“她亲自送到我手上的!”卫母气得声音发颤,“她以为用死就能威胁我让她进门?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别想踏进卫家大门!”

我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庄书瑶不止陷害了我,还去威胁了卫母。

卫修竹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却仍固执道:“母亲,书瑶不是那样的人,这信定有误会。”

“误会?”卫母失望地看着他,缓缓摇头,“修竹,你从小聪明,怎么偏偏在这事上瞎了眼?”

她不再理会卫修竹,转身拉住我的手,语气软了下来:“知意,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一时糊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看着她殷切的眼神,忽然想起前世。

卫修竹死后,卫母疯了一般冲进我的院子,用白绫死死勒住我的脖子,嘶吼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那时的她,可没有半分如今的慈爱。

可这一世,她终究还没走到那一步。

我轻轻抽回手,低声道:“卫老夫人,我和卫修竹缘分已尽。”

她急了:“即便是修竹对你不好,可你忍心丢下我老太太一个人吗?你在我心里,就跟我亲生女儿没有半分区别。”

再好,也比不上亲生儿子在您心里的分量。

我笑了笑,语气平静,“庄书瑶,是卫修竹的命。您若执意阻拦,只怕会闹出更大的乱子,何必呢?”

卫母怔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知意,你这话……”

我没再解释,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卫母的啜泣和卫修竹压抑的呼吸声,可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一次,我终于学会了,先放手的人,才不会疼。

9.

“作孽啊!”卫母的哭喊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她踉跄着追出几步,发间的金凤钗在晨光中剧烈摇晃,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修竹!你真是瞎了眼啊!”

“知意那孩子对你多好啊!”卫母的声音突然哽咽,“她为你熬药熬到三更天,自己咳血都不让人告诉你,你如今为了个蛇蝎心肠的……”

“母亲!”他猝然转身,袖中攥着的信纸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可当对上母亲通红的双眼时,那些辩白突然卡在喉间。

一个时辰前,沈知意平静递出药匣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件无关紧要的玩意。

这个认知让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从前那个被茶水烫到指尖都要找他撒娇的姑娘,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您别管了。”他最终只生硬地挤出这句,转身便朝着卫府走去。

青石小径两侧的芍药开得正艳,恍惚想起去年沈知意蹲在这里松土时,仰头冲他笑说:“等来年花开的时候,咱们可要一起看。”

现在花开了,人却走了。

“将军?”侍卫担忧地唤他。

卫修竹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而那封被揉皱的信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他忽然不确定了。

如果连母亲都收到了庄书瑶的威胁,那沈知意是不是也……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闷,强忍着怒意去找庄书瑶。

他猛地踹开房门,惊得屋内的庄书瑶从榻上坐起。

她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在看清来人后,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柔弱的笑:“修竹,你怎么——”

“够了!”

卫修竹将信狠狠砸在她身上,眼底翻涌着暴怒:“我已答应娶你,你为何还要来这一套?”

庄书瑶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低头瞥了一眼信纸,再抬眼时,眸中已无半分温柔,只剩下冰冷的算计:“我怎么样了?不过是耍了些手段罢了。我若是不这样,你会陪着我吗?”

“可我人已经在这儿了。”

“即便你人在这儿,可你的心呢?”她轻嗤一声,“你夜里做梦喊的是谁的名字,你自己不清楚吗?”

卫修竹瞳孔骤缩,气氛涌上心头。

他猛地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提起来:“你用死来陷害知意?”

“你要杀我?”庄书瑶被掐得呼吸困难,却仍扯出一抹冷笑:“你敢杀我吗?”

“杀了我……你还怎么……查你父亲的死因?”

卫修竹的手猛地一僵。

是了。

他接近庄书瑶,本就是为了查清当年边疆那场蹊跷的战役。父亲和沈家满门战死,唯独庄家全身而退。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直到发现庄家与敌国暗通款曲的证据,而庄书瑶,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可如今……

“你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他嗓音低哑,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松了。

庄书瑶跌坐在榻上,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随即又笑起来,眼底带着疯癫的得意:“卫修竹,你这辈子……都要跟我纠缠在一起。”

卫修竹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10.

暮色四合时,卫修竹踏进了沈知意的院落。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没有熟悉的药香,没有暖炉的余温,只有死寂。

他的目光扫过妆台,那些他送的金钗玉镯整齐排列着,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光;衣柜里,她最爱的藕荷色罗裙依旧挂着,像是从来没有人碰过一般;梳妆匣上,那盒他特意从江南带回的胭脂原封未动,盖子上的并蒂莲纹落了一层薄灰。

她什么都没带走。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快步走向妆台,猛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紫檀木匣还在,可里面空空如也。

那支他亲手雕的木簪,不见了。

卫修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匣内壁,那里还留着几道细小的刻痕,是当年他笨手笨脚雕坏时留下的。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他仿佛又看见沈知意及笄那日,红着脸接过木簪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模样。

他微微勾唇,心里明白自己在沈知意心中的地位,她绝对不可能放弃自己,也绝对不会离开自己。

现如今,不过是闹闹脾气罢了。

过几天就好了。

他起身,看到床榻上有一个锦盒。

掀开的刹那,他的血液几乎凝固,里面赫然是沈知意送他的生辰礼物,他明明日日都佩戴在身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庄书瑶!

他被耍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下来。

他猛地想起什么,又翻找起来。

紫檀匣子里面盛放着整整齐齐的信件,都是这些时日庄书瑶派人送来的。

里面尽是些夸大之词,有挑衅,有炫耀,有谩骂……

卫修竹的拳头狠狠砸在案几上。

茶盏翻倒,水渍在信笺上晕开。

信中那些诛心之言,此刻像刀子般捅进他自己心里。

卫修竹不敢想,她看到这些时……该有多恨他?

明明他只是想要做场戏,竟不料真的伤到了她。

窗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得他浑身一颤。

三更了。

天这么黑,她一个人能去哪?

那个连雷声都怕的小姑娘,现在是不是正躲在某个角落哭?

“派人去……”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又突然顿住。

不,现在还不能找她。

庄家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危险,若让他们知道他在意沈知意,怕是会对她不利。

“将军?”

卫修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不必找了。”

他弯腰捡起那枚染血的玉佩,指腹轻轻擦过裂痕,像是安慰自己,道:“过几日……她自己会回来。”

这话不知是说给侍卫听,还是说服自己。

就像他刻意忽略桌上那封和离书一样,好像他不去看,就不存在一般。只要他不去想,沈知意就一直在他身旁一样。

11.

临走之前,我去了我家的祠堂,去请我家人的牌位。

我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石地上,指尖触碰兄长牌位的刻痕时,突然想起他出征前夜,也是这样摸着我的发顶说:“知意别怕,等哥哥打了胜仗回来,给你带西域的葡萄酿。”

可他的血,终究没能比葡萄酿先回到长安。

“哥……”我额头抵着牌位,喉间涌上的酸楚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我又没有家了。”

烛火在祠堂里幽幽晃动,将我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第一次被抛弃,是六岁那年。

父母奉命镇守边疆,把我留在京中外祖家。离京那日,母亲的红斗篷在风雪里越来越远,我追着马车跑了半条街,最后摔在雪地里,掌心擦出的血把积雪都染红了。

第二次被抛弃,是十二岁生辰那天。

兄长接过父亲的铠甲,临行前把我的小手按在他腰间的佩剑上:“知意替哥哥守着家。”可那把剑最后插在了兄长的胸口,连带着把我最后的依靠也钉在了边疆的黄土里。

第三次被抛弃,是十七岁的雨季。

全家人都战死沙场,独我在灵堂里跪了三天。那时,卫老夫人把我搂进怀里说:“好孩子,以后卫家就是你的家。”

可那时我不知道,原来“家”也是能随时收回的施舍。

第四次被抛弃,就是今日。

卫修竹写下和离书时,笔锋比当年斩杀敌寇的剑还利。他太清楚了——清楚我无处可去,清楚我视他如命,所以他敢把定情信物转赠他人,敢用我们最私密的回忆去讨好新欢。

因为他知道,从前那个被丢下就会哭闹的小女孩,早就学会安静地等所有人回来。

他知道,我没有了家,我唯一在乎的人就只剩下他了,所以他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可这次,我是真的想要离开了。

凹槽里面的雨水映出我红肿的眼睛。

我忽然想起前世悬梁自尽、以死相逼那日,卫修竹闯进来扯断白绫时说的那句:“你除了闹自杀还会什么?”

当时我不懂他眼里的厌弃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明白——他厌恶的不是我的歇斯底里,而是看透了我离不开他的软弱。

一滴雨水落下,在水面泛起的涟漪里,我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该醒了。

我将家人的牌位收好,又一件件褪下卫家少夫人的行头:累丝金凤冠搁在妆台,缂丝褙子搭在屏风,连脚上绣着并蒂莲的软缎鞋都脱下来端端正正摆好。

最后取下那支木簪时,指尖都在发抖。

粗糙的檀木表面还留着当年他雕刻时划伤的痕迹,就像我这颗心,被他笨拙地捡起来又随手丢掉,早就伤痕累累。

可我还是带走了它。

不是留恋,是要记住——

记住曾有人让我以为,这次真的不会被抛弃了,可结果还是一样。

记住之后再也不要犯这种错误。

寅时的梆子响过三巡,我穿着素白中衣赤脚走出院门。

寒风卷着枯叶扑到脚边,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追着父母马车摔倒的小女孩。

但这次,是我自己转身的。

12.

我拿着和离书离开京都之后,在青河镇做了大夫。

这里远离京都,没有战火,没有权谋,只有寻常百姓的烟火气。

我的医馆开在镇子最热闹的街角,门前种了一排药草,风一吹,满院都是清苦的香气。

镇上的人起初不信我,觉得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本事?

可后来,那些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病症在我手里渐渐痊愈,他们便改了口,唤我一声“活菩萨”。

我诊病只收药钱,有时连药钱也不要。那些农妇们过意不去,便往我门前放一把青菜、一篮鸡蛋,或是几尺粗布。

我渐渐明白,原来这世上最踏实的温暖,不是锦衣玉食,而是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心安。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那日,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闯进小镇,为首的侍卫跪在我面前,声音发颤:“夫人,将军……快不行了。”

我手中的药碾“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药粉洒了一地。

卫修竹……濒死?

明明我都成全他了,明明他该和庄书瑶好好活着,怎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13.

我终究还是回了京都。

不是旧情难忘,只是因为他曾真心待我好过。那些雷雨夜的陪伴,那些寒冬里的暖手,那些笑着唤我“知意”的温柔,都是真的。

我想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卫府依旧富丽堂皇,可踏入的瞬间,我却觉得陌生至极。

卫母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哭得几乎站不稳:“知意……修竹他……他心里一直有你啊!”

我怔住。

“他和离是怕查案凶险,连累了你……”卫母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他最后……只想见你一面……”

屋内药味浓得呛人,卫修竹躺在床榻上,面色灰败,唇边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他半阖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我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会为我暖手的少年了。

“知意……”他忽然睁开眼,涣散的眸光一点点聚焦,最后落在我脸上,“我……是不是做梦了?”

“不是梦。”我低声说,“我回来了。”

他笑了,嘴角却溢出一丝血:“我太自大了……中了毒……”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执拗地要把话说完。

他说他终于查清了当年的惨案,替父亲和我全家报了仇。他说庄家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庄书瑶……也不过是颗棋子。

“谢谢。”我轻声说,“你做得很好。”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卫家的一切……都留给你……够你……好好过一辈子……”

我垂眸,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知意……”他忽然问,“你还……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

喜欢吗?

或许曾经爱过,可那些伤害也是真的。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他毫不犹豫的怀疑,他一次次推开我的手……这些痛,不会因为他的苦衷就消失。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沉默,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也好……”

他的手渐渐松了,再也没能握紧。

卫修竹死了。

卫母受不住打击,疯了。

她整日抱着卫修竹的旧衣在院子里游荡,逢人便问:“看见我儿子了吗?他说要带知意回来看我的……”

我继承了卫家的一切,可这座宅院,再也不是家了。

我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海棠花——那是卫修竹为我种的,如今开得正好。

风过,花瓣簌簌而落。

像极了一场,无人再提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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