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五个涂着油彩、手持利刃的侦察兵,像五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
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一个由震惊、恐惧和极度困惑混合而成的、怪异的状态。
夜袭?
这个词,在唐宁那本写满了他们所有秘密的笔记本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就像一群准备去偷袭神明的凡人,却发现神明早已在云端之上,将他们每一个愚蠢的念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叫李强的士兵,“扑通”一声,第一个跪了下来。
不是屈辱。
是纯粹的、源于未知的恐惧。
“教……教官……我……”他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问她是怎么知道他家里事的,但他不敢问。
他怕问出来,会听到一个更让他崩溃的答案。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另外几个参与夜袭的老兵,也都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匕首,低下了头。
他们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忿、所有的怒火,都在刚才那几分钟里,被唐宁用一种润物细无声,却又无比残忍的方式,碾得粉碎。
只剩下陆承。
他还站着。
他是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
但他站得比跪着还要难受。
他的手,还保持着随时准备攻击的姿势,但手臂上的肌肉,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闪光应激反应。
这件事,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三年前,那场惨烈的边境冲突,他的战友,为了掩护他,倒在了敌人的闪光弹和随之而来的爆炸中。
从那以后,他就对强光环境,产生了心理阴影。
这件事,是他藏得最深的伤疤,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在每一次心理评估中,他都用强大的意志力刻意隐瞒了过去。
可现在,这个伤疤,被这个女人,用最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写在了纸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的人。
冷。
一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刺骨的寒冷。
唐宁的目光,从那几个低着头的士兵身上移开,最后,落在了陆承那张因为屈辱和震惊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你们来找我,是因为不服。”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缓缓地走向陆承。
“不服我的训练方式,不服我对你们的评判。”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所谓的‘不服’,到底是什么?”
“是那二十公里的越野?”
“还是那几句让你们下不来台的批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敲打在陆承的心上。
“不。”
“你们不服的,不是我。”
她抬起手,用那本记录了他们所有秘密的笔记本,轻轻地,点了一下陆承的胸口。
“你们不服的,是那个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脆弱不堪、不堪一击的……自己。”
陆承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迷茫。
“你们……”唐宁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是侦察连,是全军区的尖刀。你们的敌人,在境外,在战场,在那些你们看不到的黑暗角落里。”
“那些敌人,不会因为你的自尊心强,就对你手下留情。”
“他们只会用最快、最狠、最高效的方式,找到你的弱点,然后,杀了你。”
“就像……我今天对你们做的一样。”
小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那几个低着头的老兵,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唐宁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所有伪装坚强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也最真实的内核。
“今天,”唐宁收回了笔记本,重新走回桌边,“你们让我很失望。”
“你们让我看到的,不是一支纪律严明的精锐部队,而是一群被情绪支配、只会用最愚蠢的方式来发泄不满的……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
这四个字,像四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陆承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最后,他所有的力量,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消失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眼里的凶光和戾气,已经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他看着唐宁,这个让他经历了从军以来最黑暗一天的女人,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求教的语气,沙哑地开口:
“那我们……该怎么做?”
问出这句话,代表着他,代表着整个侦察连最后的骄傲,彻底向唐宁投降了。
唐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很好。
她要的,就是这句“该怎么做”。
这意味着,旧的神像,已经彻底崩塌。
新的信仰,将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新建立。
她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丝。
那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也收敛了几分。
她拉开椅子,重新坐下。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把那本,写满了他们所有秘密的、让他们恐惧的笔记本,“哗啦”一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一页一页地,全部撕碎。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那些碎纸片,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从明天开始,”她看着他们,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温度。
“忘记你们过去学的所有东西,忘记你们所有的荣誉,忘记你们所谓的骄傲。”
“也忘记,我刚才撕掉的那本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字。”
“从明天开始,你们的训练场上,没有兵王陆承,没有神枪手李强,也没有格斗高手陈冲。”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陆承的脸上。
“你们,只是我的新兵。”
“我会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不是因为你们的过去,而是因为你们的未来。”
她顿了顿,用一种无比郑重,又无比平静的语气说道:
“而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让我重新,为你们每一个人,写下一份……合格的档案。”
那一瞬间,窗外的月光,仿佛透过了那张破旧的报纸,悄悄地,洒了进来。
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却又无比坚定的轮廓。
陆承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那颗被恐惧、屈辱和愤怒填满了一整天的心,在这一刻,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或许……
被她这样,从零开始重塑,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深吸一口气,立正,站好。
然后,对着她,敬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是!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