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随着父亲的离去也变得分崩离析，纪晨刚刚承袭了侯位，虽有治军之道，可因我突然冠之的私生子身份而颇受质疑。纪晨给我来信说北境之危迫在眉睫，他无法再护妹妹周全，只能把她送到上京。
那天他冒着风雪而来，将妹妹交到我手上。他浓密的睫毛上满是细小的冰晶，我叹道这雪真大，大到将他眼中的碧泉也凝结成冰，再也看不见他眼中的微微涟漪。妹妹因为积劳成疾，一入宫就病倒了，我知道她虽看起来好似只有眼前的四方天地，可北境的军需不足、皇上对楚家军的疑心、父亲的战死以及纪晨的临危受命，她都心知肚明，这每一样都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她靠在我怀里，像小猫一样黏在我身上依赖着我说：“姐姐，有你在真好，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吃好睡好就行了。”
可我还是丢下了她，临走前我嘱托太子替我照顾好妹妹，啰哩巴嗦地讲了一堆，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让他有机会像看傻子一般地看我。
我收住自己的话头，收拾着行囊，太子只对我淡淡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就离开了怡华殿。当晚我便赶往晋中，我不想等明日把背影留给他们。
我与纪晨汇合后就开始着手重整楚家军，他远比我想象中更适合做将军。他的杀伐果决，他的精准判断，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赢得了这场胜利，楚家军正迎来一位新的将领，早就该换换血了。
这么久来我俩终于得闲，这日我们坐在院中对饮，曾经的清朗少年早已稳重成熟，哪怕盔甲已脱，可王侯将相的霸气却依然在。我欣慰地看着他敬道：“若父亲看到定会高兴。”
他又如儿时那般害羞，沉默片刻道：“大小姐虽为女子，可武艺谋略皆在我之上，若楚将军在世，定会以小姐为傲。”
我感叹着妹妹才是我们最大的骄傲，她永远都毫无怨言地接受着我们给她安排的命运。
纪晨微笑地望着远方出神，或许是酒意正浓，脸颊竟有些微红。我悄悄起身离开，把这片刻留给他。
回到房中，我拿起枕边的木雕，不禁喃喃自语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凶吗？”
说完后又被自己逗笑了，我摸着木雕上细细的纹路，赞叹着居然这般细致，连发丝都能刻出来，萧逸泽果然比我有天赋。当初我们二人出宫，见坊间手艺人雕刻得惟妙惟肖，于是想学会了给妹妹也刻一个，这样她想我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
可我回去刻了半天怎么都刻不好，还把自己的手弄破了。萧逸泽见我学得费劲，便自己动起手来，他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刻的物件也是四不像，我笑地前仰后合，他却什么也没说。本以为我俩都已经放弃了，可一日皇后在凤仪殿严斥太子不学无术，我才知他竟每日都在练习。
他居然背着我努力，于是我又捡起这门手艺，可终究天赋不及，最后放弃了。那日太子将他所刻之物送于我时，我因生皇后算计之气，一怒之下将它扔在一旁。但过了后我又将它捡了回来，不知怎么竟放在了给妹妹的包袱里。
直到今日我才看清楚这上面的服饰和表情，真是精巧，没想到他手艺这般好，我是万般努力也追不上了，脑海中不禁慢慢浮现出他冷峻的面庞和那永远宠辱不惊的神情。
突然纪晨冲进屋里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慌忙把木雕塞到忱头下面，见他颤抖不已，我顿时慌了神，他从不会这般失态。他将信交到我手中，信中太子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字里行间尽是无限自责，妹妹替江姑娘挡了一剑，旁人或许无事，可妹妹受这一剑可以要了她的命。
我顾不得收拾东西，恨不得马上赶到上京，赶到妹妹身边，纪晨让人备好行囊，给我选了一匹上好的马，眼中噙满泪水对我说：“万事小心，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阿姐！”
我摸着他的头，心头长久以来的压抑和自责顿时烟消云散，化作泪水任其落下。
我一路不曾休息，赶到怡华殿时见屋内拥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听不清说些什么。我正要冲进去，一人捂住我的嘴，死死地将我拖到一边，我意欲还手，一回头竟是太子。他眼中尽是疲惫，许是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见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他拼命将我拖走，我却死命地咬住他的手，他一声不吭，只勒住我的腰顺势将我抗在肩上，快步赶往凤仪殿，我又咬住他的肩头，只希望这血腥味能让我清醒一些。
到了凤仪殿他轻轻将我放下，一女子冲过来忙为他包扎着受伤的手。我刚刚平息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抄起桌上的茶杯精准地扔向太子，他并未闪躲，只见杯子直冲着他去了。我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好在那女子反应极快，将太子推到一边。
我欲上前看看他伤势如何，可那女子一直守在旁边，细心地为他处理着伤口，我只得站在原地，看着他汩汩而出的鲜血，怒火也渐渐被浇灭。
皇后让太子先退下，可他有些执拗地立在原地，皇后叹气道：“泽儿你不该让阿音这时候回来，若让人知道又好大做文章了。”
我冷哼道：“所以为了大局就又要牺牲我的妹妹？”
皇后有些哽住，那女子突然跪在地上梨花带雨道：“书音姐姐，是我不好，阿宁姐是为了我才受伤的。你要罚就罚我吧。”
我冷眼瞧着她那副舍生忘死的架势，和我初入宫时一模一样，不禁讥讽道：“小姑娘，你也配吗？”
她楚楚可怜地跪在那求我原谅，我不忍再看，让太子带她先下去。殿内只剩下我和皇后，我开门见山道：“皇后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连自己的侄女都可以不顾？”
“阿音！”皇后有些被我激怒道，可很快就恢复如常平静道：“阿音，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吗？”
她和太子还真是亲母子，总能把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我坐在椅子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皇后坐在我对面，仔细端详着我，欣慰道：“阿音长大了，像个女将军了。”停顿了许久才声音微颤道：“与我当年一样。”
我缓缓抬起双眸，期待着她的故事，可她没有再继续，转而感慨道：“这皇城是个吃人的地方，到了这里就会忘了自己。若还记得自己来时路，那眼前就只剩黄泉路，连陛下也不能幸免。他不肯忘了楚皇后，便只能毁了她。本应贤德有佳的恩爱夫妻，到头来也只因陛下的执念和欲望断送了这份缘。
景帝创下的太平盛世让陛下无法超越，不破不立，唯有求变。陛下看中了南靖，南靖自景帝便与后南交好却从未归顺，他便想要一统南靖，成了自己的霸业。可征伐就意味着累累白骨，对他来说，这些人不过是他的臣子、他的子民，可却是我们至亲至爱之人，我们只能选择忘记，这样就不会痛了。”
我眼眸闪动，不禁想起姑母虽长相娇艳明媚，眼里却总是有洗不尽悲凉，她见我不语又继续道：“可楚皇后偏偏记得自己是楚家女，数次劝谏无果便携太子前往感化寺，称要为陛下赎罪，一日不停战便一日不回。陛下震怒下令道皇后一日不回便杀一人，皇后愧疚难当，自刎而亡，太子亦随母而去。陛下悲痛不已，征伐南靖一事就此搁置。我从未见过这么傻的人，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但后南和南靖的百姓却早已把她忘了。”
我从未想过姑母的故事会由皇后亲口告诉我，她居然记得这般清楚，我胡乱擦着眼泪，不屑地回着：“所以呢，这和我妹妹受伤有什么关系。”
皇后走到我身边替我擦着眼泪无奈道：“陛下从未放弃统一南靖，可要让楚家军出兵唯有楚家女，我本想让淮雪假冒阿宁，可谁知阿宁和楚皇后一样，傻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不知何时我竟躲在她怀里泣不成声，亦不知哭了多久，再睁眼早已躺在太子殿中。太子伏在我身旁，额头还有微微渗出的血迹，双眸微闭，好像时刻等待着被唤醒。
我轻轻抚着他额头的伤，内心五味杂陈，只见他眉头微蹙，我赶忙缩回自己的手，闭上双眼，只觉咫尺间有些许温热。
我不敢睁开眼睛，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此起彼伏。我只得一直装睡下去，不成想自己竟这般贪睡，一直睡到次日巳时。
太子一早就到了，见我醒了急忙给我拿了些吃的，还告诉我晚些带我去看妹妹。我看着眼前之物皆是我所爱，忍不住看向他的额头，正对上他的目光，虽深不可测却清澈如故，仿佛在期待我说些什么。
我咽下口中的饭，清了清口道：“咱们现在去看阿宁怎么样？”
妹妹还是昏迷不醒，但已无性命之忧，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乔装成宫人跟在太子身边，到了怡华殿发现江公子一直守在妹妹身侧。
他见我来了有些无措，我瞧他这些日子也没少殚精竭虑，让太子带着他回去稍作休整，自己守在妹妹身边。
可我不能在上京逗留太久，一则怕皇上知晓我擅自进京的消息，二则怕纪晨会忧心妹妹近况，待了三日便动身赶回晋中。
回去那晚我只身离开并没有告诉太子，如今宫中有江氏兄妹照应，想必他日子过得也轻松许多，于是我跨上马，头也没回地走了。
一回晋中我就将上京的情况告诉了纪晨，听到妹妹已无碍，纪晨长舒一气，连日来的忧思也烟消云散。我试探地告诉他江氏兄妹的存在，他没说什么，只说我一路奔波该好好休息，将我安顿好便回到营中。
我们大概半个月没有见面，北境虽定，可总有诸多琐事要处理，我则安心呆在府上，这段时间确实累了，是该好好休息。虽时有挂念上京，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闲来无事时便在院中肆意挥剑，当真是酣畅淋漓。怪不得总愿安于一隅，着实自在潇洒。
这日我打得正酣，差使给我递来一封信，我一看是宫里来的，匆匆打开，心想是妹妹那有消息了，结果三个大字跃然纸上“速回宫”。
我心中暗骂太子就这么惜字如金，倒是说清楚何事让我回去，是妹妹病重了？是皇帝老儿又弄出什么幺蛾子？还是皇后又要喊我去做帮凶？
我把信团成一团，扔在地上，心乱如麻，我差人去将纪晨喊回来和他道个别。人还未走，纪晨就已经回来了，他见我气色不佳，捡起纸团看了眼，摇了摇头道：“太子也真是，多说两句跟要他命似的？”
纪晨将我送到城外，临走时他低声问我：“江…江公子人怎么样？”
我一时未反应过来，疑惑地啊了一声，他又自言自语道：“二小姐总不能这样一直住在宫里，还望阿姐多为二小姐留心。”
“可纪晨…你…怎么…”我支支吾吾半天，他淡然一笑说：“两位小姐过得好，纪晨也就安心了。”
我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强忍着泪水不断道歉道：“阿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他温柔地手掌覆在我头上，轻声道：“阿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日我选择让他先离开，可他坚持让我先走，他说二小姐总怨自己每次只留你一人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如果有下次，她一定要看着你先走。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谁更痴傻，我跨上马鞍，策马扬鞭急奔回宫。
多年后我常想起关外那夜纪晨说的话，若再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他先走，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背影，永永远远记在心里，因为再见之时，少年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