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禛摩挲了下腰间龙纹玉佩,“嗯,允珪入宫后,即刻送他来紫宸殿。”
允珪,他为裴湛取的字,他和沈珮玉的儿子,也是如今他膝下唯一的皇嗣。
既然北朔一国已收入囊中,那也该让他们母子团聚。
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过往之事,他不应该计较那么多的。
“是,属下遵命。”
酉时,麟德殿中,皇亲国戚,前朝大臣,各家女眷,推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皇后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高坐凤椅,主位的九龙金椅空悬。
没有人注意到,穿梭宫宴的宫女之中,有一人十分瘦弱,低头半显的侧脸苍白至极。
太监一声尖细的通传声传来,“陛下驾到——”
众人一惊,齐齐起身跪地,“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皇后面带柔笑地躬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金色龙袍衣摆从众人眼前划过,裴玄禛踱步走上高台,看都未看身侧的女人一眼,一撩龙袍,坐于龙椅之上,
他大手微抬,“平身吧。”
“谢陛下。”
这场庆功宴也拉开了序幕,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如缕,大殿中央的舞伎不断扭动着腰肢。
裴玄禛修长的手指随意勾着酒杯,垂眸凝视杯中摇晃的酒纹,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
酒过三巡,他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盯着中央的舞姬。
台阶之下的女人,同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挥舞广袖的女子。
所有的变故就在一瞬间。
原本舞动挥袖的舞姬眼中划过一抹凶狠,她一把抽出袖中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正中央不动如山的男人。
“狗皇帝,去死吧——”
变故陡生,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大臣们惊慌失措,女眷们尖叫连连。
“护驾!护驾!”
然而,只余一丈之时,银剑直刺御座的刹那——
一道瘦弱的身影如飞蛾扑火,决绝地从御座侧后的阴影里扑出,她动作极快地挡在了裴玄禛身前。
“噗嗤——”
“沈佩玉!”裴玄禛望着熟悉的身影,目眦欲裂。
一声利刃捅破血肉的闷响,尖锐地刺穿她柔弱的身体,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
猩红艳丽的血花在裴玄禛的眼前炸开,所有的镇定自若在这一刻通通消失不见。
行刺的舞姬早已被御前侍卫拿下。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沉重的龙袍下摆绊了一下,几乎是踉跄着接住她如同断了弦的风筝一般倒下的身子。
“陛下……阿禛……”她呛咳着,血沫从嘴角涌出,染红了惨白的唇,“……无恙……便好……”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奇异的温柔,却又是足以让人听到的动容。
如此含情脉脉。
裴玄禛这一刻才发现,她早已瘦弱地不成样子,怀里抱着的人几乎没有重量,何曾有从前雍容华贵东宫太子妃的模样。
“不能,你不能死,沈佩玉,你不能死!”感受到她在他怀里,生命渐渐的流逝,他几欲疯癫地大喊,“太医,传太医!”
他双眼猩红,不断刺激着她,“沈佩玉,我们还有孩子,你不能抛下他,他只有三岁!”
她气若飘渺,眼底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冷漠。
若不是为了她的儿子。
她何必用命来做这一出戏。
李恪忠紧赶慢赶拉着徐太医赶来,他气喘吁吁刚要行礼便被裴玄禛一把拽过来,眸子红得骇人,“给她看诊!”
“是……”
徐太医战战兢兢地把脉,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虫子。
良久,哆哆嗦嗦地跪下,深深叩首,“陛下饶命,沈充媛她……微臣无能!无法逆天转命啊!”
裴玄禛不愿相信,“庸医,废物!”
太医院院首徐太医:………
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听到自己命不久矣,沈珮玉丝毫不慌,她半阖着眼,手指渴望地去触碰他,脸紧紧贴在他胸膛里,“是不是……恨我……”
恨吗。
殿内鼎沸的人声,兵刃的交击声,所有喧嚣此刻都成了一片模糊的背影。
他想。
她父兄谋划要夺他太子之位,助祁王夺嫡,杀了周家满门,他赶回京时,都未曾见到周叙白最后一面。
他是恨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与她在东宫夫妻恩爱的四年,她的心,在沈家,还是在他。
她亲手堕了萧云舒的腹中胎儿。
他如何能不恨。
可此刻,他双手染满了她滚烫的鲜血,裴玄禛才恍然明白,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论她是否做下那些事。
他都不想再计较。
她用命来护他,他又怎能再疑她。
心里的愧疚和迟来的悔恨似乎要将他压垮。
无数的刀子搅着他的心脏,五脏六腑都疼得移了位。
裴玄禛紧紧握住她悬着的手,像是要将人刻进骨子里。
他缓缓低头,贴着她冰冷的额头,眼里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慌乱地捂住她胸口不断涌出的血。
可怎么都留不住。
“阿玉,对不起,不要抛下我,好不好,我们还有未来,还有的,我对不起你,只要你活下来,我把皇后之位还给你,还给你好不好。”
沈珮玉此刻早已意识不清。
大殿的混乱早已停歇。
针落可闻的麟德殿内,只有那位九五至尊还在语无伦次地求着,“我们成婚那日明明说好了,要白头偕老的,阿玉,你不能抛下我一人……”
“爹爹!”
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循声望去,众人震惊未消再添一惊。
竟然是出生就被送往护国寺的大皇子!
他怎么回来了?
身边竟然还跟着陛下的心腹卫骁!
裴玄禛错愕了一瞬,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
疯狂地唤着她,“允珪回来了,你睁开眼看一看他,我知道你怨我,我们儿子他……”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那只瘦到几乎只剩腕骨的手倏然滑落。
滚落的泪水湿了她的衣服,他颤着手去探鼻息。
指尖却再感受不到一丝温热,他的世界骤然崩塌。
“不——”
裴玄禛悲吼出声,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回荡。
裴湛挣脱卫骁的手,跑到沈珮玉身旁,小手摇晃着她,“娘亲,娘亲你醒醒。”
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让人心如刀绞。
裴玄禛没有心神去管儿子。
他抱着她的尸身,身上的玄色龙袍沾满血渍,缓缓抬起头时,眼尾血丝密布,像是要将眼眶撑裂。
狭长的凤眸最终凝成森冷杀意,一一扫过四周跪地的每一个人。
冰冷出声,“不必审了,就地正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