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天,亮得比前几日都早。
沈念安是被窗棂上的光晃醒的,睁开眼时,墙上的旧挂钟刚敲过七下。她没敢惊动还在熟睡的母亲,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张盖了居委会红章的介绍信,一份叠得方方正正的结婚申请报告——昨天下午她终究还是进了居委会,办事的李婶看她眼圈发红,没多问,只叹着气盖了章;申请报告是按霍沉舟给的地址找王干事盖的章,王干事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笑着说“霍师长眼光好”,倒让她更显局促。
指尖落在申请报告上,纸页有些糙,硌得手心发慌。
还有一个小时。
八点到九点,民政局门口。
她盯着挂钟的指针一点点挪,秒针“滴答滴答”,像踩在她心上。
去不去?
这个念头又翻上来。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面裂了缝的小镜子,镜子里映出张年轻的脸,眉眼清秀,只是眼下有点青黑,嘴唇抿得紧紧的。才十八岁啊,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就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大她十五岁、带着三个孩子的男人。
她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去庙会,看见过穿嫁衣的新娘子,红盖头下金线绣的凤凰若隐若现,裙摆上的并蒂莲随着脚步轻轻摆动。那时候她偷偷想,以后自己出嫁,也要绣上那样好看的鸳鸯花纹。
可现在呢?
没有嫁衣,没有红盖头,连新郎都算不上熟悉,只有两张纸,一场像任务交接似的约定。
委屈像潮水似的涌上来,眼眶瞬间就热了。她赶紧别过头,怕眼泪掉在申请报告上。
“念安?醒了?”
床上的苏婉清翻了个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沈念安赶紧抹了把脸,回头扯出个笑:“妈,还早呢,您再睡会儿。”
苏婉清却坐了起来,靠着床头看她,目光落在桌上的介绍信上,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床沿:“过来,妈跟你说说话。”
沈念安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
苏婉清拉起她的手,摸了摸她手腕上的薄茧:“妈知道你心里难。这事儿要是委屈,咱就不去,啊?妈这腿……”
“妈!”沈念安打断她,声音发颤,“说啥呢,手术都安排好了。”
“可你不能为了我委屈自己一辈子。”苏婉清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沈念安手背上,“霍师长是好人,可你跟他不熟,还有三个孩子……往后要是受了委屈,妈这心怎么安?”
“不会的。”沈念安吸了吸鼻子,强装镇定,“徐阿姨说了霍师长人正派,再说我勤快些,好好带孩子,日子总能过好的。”
话是说给母亲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心里到底没底。
挂钟又敲了一下,七点半了。
还有半个小时。
沈念安站起身,帮母亲掖了掖被角:“妈,我出去一趟,买点早饭回来。”
她没说要去哪儿,苏婉清也没问,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路上小心,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妈都依你。”
沈念安没回头,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院儿里的老槐树影斜斜地铺着,有晨风吹过,叶子沙沙响。她没去买早饭,就沿着墙根慢慢走,脚步像灌了铅。
走两步,停一会儿。
心里的两个声音还在吵。
一个说:“跑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九点,这事儿就黄了。”
一个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妈的手术怎么办?下乡的通知怎么办?你忍心看妈疼得夜里哭?”
她想起母亲坠台那天,躺在地上疼得脸色发白,却攥着她的手说“不碍事”;想起这十年母亲缝补到深夜的背影,想起粮本空了时母亲偷偷啃干硬的窝头……
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一哆嗦。
够了。
不能再让母亲受委屈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往家跑——得拿上那两样东西。
冲进屋时,挂钟的指针刚指向八点二十五。
她抓起桌上的介绍信和申请报告,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出去,一路往民政局的方向跑。
路上的行人看她急慌慌的样子,纷纷回头,她却顾不上了,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风刮得脸颊生疼。
民政局在街口不远的地方,是栋灰砖小楼。她跑到门口时,正看见台阶下站着个人——霍沉舟。
他还是穿那身作训服,只是肩上搭了件军外套,背着手站在那儿,身姿笔挺,像尊雕像。晨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他没看表,也没四处张望,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仿佛笃定她会来。
沈念安扶住膝盖喘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抬起头,朝着他跑过去,站定在他面前时,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霍……霍师长。”她喘着气,把手里的介绍信和申请报告递过去,声音因为跑急了有点破音,却异常清晰,“报告首长,结婚申请已批准。”
霍沉舟低头看了看她递过来的东西,又抬眼看她——她头发跑乱了,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却亮得很,像落了光。
他接过介绍信和申请报告,翻开看了一眼,没说话,转身往民政局里走:“进去吧。”
沈念安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里面办事的人不多,流程也简单。登记,签字,盖章,不过十分钟,两本红皮的结婚证就递到了他们手里。
结婚证很简单,封皮是红绸面,烫着金色的“结婚证”三个字,里面贴着他们的合照——刚才进门时临时拍的,她站在他旁边,拘谨得肩膀都绷着,他还是没笑,眼神却比初见时柔和了些。
沈念安捏着自己那本结婚证,红绸面有点滑,却烫得手心发烫。
就这么……结婚了?
像做梦似的。
霍沉舟把他那本结婚证揣进兜里,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得回部队。后续手续——军属证明、粮本过户、你母亲转院的收尾事,让小张陪你办。”
他说着,朝门口喊了一声:“小张。”
角落里立刻跑过来个年轻的警卫员,正是前两天去家里的那个,敬了个礼:“师长。”
“你陪沈同志去办手续,仔细些。”霍沉舟吩咐道。
“是!”小张应得干脆,转头对沈念安笑,“沈同志,您跟我来,我都打听好了,咱先去政治部开证明。”
霍沉舟又看了沈念安一眼,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军绿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步履匆匆,像是真的急着赶路。
沈念安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本红得刺眼的结婚证。
小张在旁边喊她:“沈同志?走啦?”
她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跟着小张往外走。
走出民政局,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可沈念安心里却五味杂陈,像揣了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结婚证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就算是霍家的人了。
往后要住进部队家属院,要面对那三个对她有敌意的孩子,要学着当一个“师长夫人”,一个后妈。
霍沉舟走得那么急,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大概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人管家、带孩子吧。
那她呢?
她能当好这个家,能哄好那三个孩子吗?
小张在前面边走边说:“沈同志,霍师长交代了,接孩子的事也得办,今天下午我陪您去霍师长老家一趟……”
接孩子。
沈念安心里又是一紧。
那三个孩子,会愿意跟她走吗?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结婚证,红绸面映着光,晃得人眼晕。
这场仓促的婚事,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日子,到底会是什么样?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