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穿过木屋的窗棂,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晚意坐在织布机前,手里的丝线却半天没穿过布眼——阿禾已经整整一天没说过一句话了。
他早上进山时还是好好的,背着竹篓出门前,还把她烤的红薯塞了两个在怀里,咧着嘴说“晚晚,甜”。可中午回来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放下满篓的草药,就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对着地上的蚂蚁发呆。
苏晚意把午饭热了三遍,他也只扒拉了两口,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最宝贝的石头。
“阿禾,”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蚂蚁搬家,“它们在搬粮食呢,像你早上背回来的草药一样。”
阿禾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指甲缝里还沾着山里的腐叶。
苏晚意心里泛起一阵不安。她知道阿禾不会藏心事,他这样沉默,一定是听了什么。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阿禾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他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那是委屈到极致才会有的样子。他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晚晚……走?”
声音又轻又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苏晚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终于明白,定是王氏那些嚼舌根的话传到了他耳朵里。那些“外面有人了”“要抛弃傻子跑了”的谣言,她听着都刺耳,更何况是把“不走”当成承诺的阿禾。
“谁说我要走?”她握住他粗糙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带着山里的寒气。她把他的手拢在自己掌心,用体温一点点焐热,“阿禾,看着我。”
阿禾怯怯地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我不走。”苏晚意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清晰又坚定,“我在这里陪你,织布,卖钱,种红薯……我们一起过日子,不走。”
“真的?”阿禾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可那光芒又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小心翼翼地确认,“不骗阿禾?”
“不骗你。”苏晚意笑了,抬手擦掉他脸颊上的泪珠,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他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却没有躲开。她的指尖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轻轻捏了一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禾想了想,确实没有。她教他认字,教他编竹筐,教他分辨能吃的野菜,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山里的石头一样实在。
“晚晚不走!”他突然欢呼一声,猛地把苏晚意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
苏晚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他的肩膀宽阔结实,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草药香。她离他那么近,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能看到他脖颈上跳动的青筋,能闻到他发间野草的清香。
“阿禾!放我下来!”她的脸颊贴在他粗糙的棉布褂子上,烫得像着了火。
阿禾却像没听见,又转了一个圈,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咧到了耳根:“晚晚不走!晚晚陪阿禾!”
苏晚意站稳脚跟,拍着胸口顺气,抬头却撞进他滚烫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水,此刻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纯粹又热烈,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傻样。”她嗔怪地说了一句,转身想回屋,手腕却被他攥住了。
他的力道很大,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像是怕弄疼她。苏晚意回过头,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粗糙的大手捧着,递到她面前。
是那块像“晚”字的石头。
上次他兴冲冲地拿回来时,石头上还沾着泥,是她用清水洗干净,又找了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穿起来,让他挂在脖子上的。此刻,那枚青灰色的石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红绳也磨得有些发亮,显然是被他日夜贴身戴着的。
“晚晚。”阿禾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把石头往她手里塞,眼神里带着一种苏晚意从未见过的执拗,“阿禾的。”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怕她听不懂。见苏晚意没接,他又强调了一遍,指着石头,又指着她,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晚晚,阿禾的。”
苏晚意的心跳瞬间停了。
她懂了。
他是在说,她是他的。
这块像“晚”字的石头,是他最宝贝的东西,现在他把它送给她,就像把自己最珍贵的心捧到了她面前。
山里的汉子表达心意,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就把最好的东西给你;想护着你,就把你挡在身后;认定了你,就把整颗心都掏出来。
苏晚意的指尖颤抖着,接过那枚石头。石头被他的体温焐得暖暖的,红绳勒在她的掌心,有轻微的痒意。她低头看着石头上天然形成的纹路,确实像个“晚”字,此刻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有了生命。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吟,脸颊却烫得能煎鸡蛋。
阿禾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他盯着苏晚意的脸,又看看她手里的石头,小心翼翼地问:“晚晚……要了?”
“嗯。”苏晚意又应了一声,把石头攥在手心,那点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蔓延到心底。
“太好了!”阿禾笑得像个得到了糖的孩子,他想抱抱她,抬起手又放下,挠了挠头,嘿嘿地笑。
苏晚意看着他憨直的样子,心里又暖又软。她把石头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石头贴着胸口,温热的触感仿佛能熨帖到心底。
“走吧,进屋做饭了。”她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有些轻快。
阿禾赶紧跟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条乖巧的大狗。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她颈间的红绳,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嘴角却一直咧着,藏不住的欢喜。
晚饭时,阿禾把碗里的红薯片全夹给了苏晚意,自己只吃粗粮饼子。苏晚意想夹回去,他却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晚晚吃,晚晚要长胖点。”
在他看来,胖点才是好的,就像山里的野猪,胖点才有力气过冬。
苏晚意被他逗笑了,没再推辞,把红薯片一片片吃掉。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温婉,颈间的红绳若隐若现,映得她的肌肤像上好的白玉。
阿禾看着她,眼神专注又痴迷。他不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他只知道,看到晚晚笑,他就觉得心里像被太阳晒过一样暖和;看到晚晚皱眉,他就想把让她不开心的东西都赶走;看到晚晚收下他的石头,他就觉得,这辈子有她就够了。
夜里,苏晚意躺在里侧,听着身边阿禾均匀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颈间的石头贴着皮肤,暖暖的,像阿禾的体温。
她想起下午他抱着她转圈时的样子,想起他把石头递给她时执拗的眼神,想起他说“晚晚,阿禾的”时认真的语气,心跳就忍不住加快。
她知道,从她接过那块石头,轻轻“嗯”了一声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收留与被收留,不再是单纯的教与学。他们之间,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像山间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阿禾的脸上。他睡得很沉,眉头舒展着,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苏晚意侧过身,借着月光仔细看他。他的眉毛很浓,像墨笔画上去的;鼻梁挺直,山根处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是上次为了护她,被刘三推倒时磕的;嘴唇不算薄,此刻微微张着,呼吸平稳。
这就是她的阿禾,不聪明,甚至有些傻,却有着这世上最干净的灵魂和最纯粹的心意。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毛,他动了动,却没醒。苏晚意的指尖顺着他的眉毛滑到嘴角,轻轻按了一下他的下唇,那里还带着粗粮饼子的麦香。
“傻子。”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阿禾似乎在梦里听到了,咂了咂嘴,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手臂几乎要碰到她的腰。
苏晚意赶紧缩回手,闭上眼睛,心跳如擂鼓。
月光静静流淌,木屋外传来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切都那么宁静祥和。
苏晚意攥紧了颈间的石头,在心里默默说:“阿禾,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这一次,她不仅是说给阿禾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要在这里,陪着他,守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学会更多的东西,看着他笑,看着他闹,看着他们的日子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慢慢流淌,直到很远很远的以后。
而那枚像“晚”字的石头,就是他们之间最郑重的约定,藏着一个傻子最笨拙的告白,和一个女子最温柔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