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风带着咸腥的潮气,吹散了南城连日来的阴雨。
秦其越选了一家能看见海的咖啡酒馆,落地窗外就是拍打着礁石的灰色浪涛。
他点了杯黑咖啡,沈清韵却要了一杯名字很长的鸡尾酒,粉色的液体在造型别致的杯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关于彭佳佳那些话,你别……”
“其越,”沈清韵打断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不用说了,我没放在心上。”
她只是觉得累。
这种道歉,她听了四年,耳朵已经起了茧。就像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可那颗糖,也早就没了甜味。
秦其越看着她过分平静的侧脸,眉心微蹙。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他所有精心准备的安抚和说辞都失去了落点。
他端起咖啡,“等信为的事情处理完,你就跟我回海市。南城太小了,不适合你。”
“我觉得挺好的。”沈清韵转过头,看着他,“节奏慢,人也简单,每天备课,上课,和学生们待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
是真的快乐。
至少,比在秦家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要快乐。
秦其越的眼神沉了沉,正想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沈……沈老师?”
一个穿着白T恤、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肩上挎着帆布包,满脸惊喜又不敢确定的看着她。
沈清韵认出是自己教过的学生,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周琳?这么巧,你也来这边玩?”
“我、我家就住这附近!”女孩儿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眼睛亮晶晶的,“沈老师,我真的特别喜欢您的课!您讲的建筑史,深入浅出,比教材有意思多了!”
被人这样直白地夸赞,沈清韵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熨帖了。这是她的工作,是她被阮丽君嗤之以鼻,却能带给她价值感和满足感的事业。
女孩儿的目光又好奇地落在了秦其越身上,带着年轻人才有的、毫不掩饰的打量。
“老师,这位是……”
“这是我先生。”沈清韵介绍道,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啊?”周琳的嘴巴张成了小小的“O”型,看看沈清韵,又看看秦其越,眼神里满是震惊,“老师您结婚了呀?我们都以为您是单身呢……”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瞬间涨得通红,抱着书本连连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师再见!老师先生再见!”
女孩儿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远了。
一场小小的插曲,却让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秦其越端着咖啡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几年里,沈清韵已经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而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是秦太太,不是阮丽君的儿媳,而是受学生爱戴的“沈老师”。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快。
鸡尾酒被送了上来。
沈清韵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热,也带来了一丝勇气。
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无论如何都不该违背婚姻的忠贞诺言。
她看着秦其越,决定把话说开。
“其越,我们……”
“清韵。”
秦其越却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
他看着她,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决策。
“我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第一,这边的工作辞掉吧。你喜欢教书,可以回海市教。海大那边,信为捐一栋教学楼,你想怎么安排都行。”
沈清韵捏着冰凉的杯壁,没出声。
秦其越继续说,像在部署一场战役。
“第二,作为补偿,我会把信为在南城这边子公司的百分之五股份,转到你名下。以后你就是股东,每年的分红不会少,不用再为钱操心。”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承诺。
“第三,给我一年时间。只要一年,我会彻底解决秦礼良和公司里的那些烂摊子。到时候,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一年后,我们就可以都在海市长居,不用再这样两地分居了。”
他说完,看着沈清韵,等着她的感激和顺从。
可沈清韵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她忽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嘴角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凉的嘲弄。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解决方案?”
她晃了晃杯中粉色的酒液,慢悠悠地问:“辞掉工作,回海市了最好当个全职股东。这个职位……有KPI考核吗?”
秦其越的表情凝固了。
沈清韵却像是来了兴致,继续问:“年底的分红,是看我的表现吗?比如,能不能讨妈开心?能不能生个孩子?这绩效考核,是由你来做,还是由妈来做?”
“清韵!”秦其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我是在跟你认真谈,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很认真啊。”沈清韵抬起眼,直视着他。
她端起酒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其越,这酒叫‘昨日旧梦’。”
她的声音很轻,飘散在海风里。
“味道,还不错。”
酒意上涌,那点辛辣的灼热顺着喉管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也烧掉了沈清韵最后一丝伪装。
她忽然就笑了,先是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然后是肩膀轻轻地抖动,最后,她撑不住,干脆趴在了冰凉的木桌上,笑得浑身发颤。
笑声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秦其越的耐心上。
“清韵,”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薄怒,“你醉了。”
沈清韵终于笑够了,她直起身,眼角都笑出了生理性的泪花。她用指腹轻轻抹去,趴在桌上,侧着脸看他,眼神迷离又清醒。
秦其越想拉沈清韵起身,被她躲开了。
她趴在桌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声音懒懒的,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
“我连说自己没醉的权利,好像都没有。”
秦其越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攥了一把。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趴在桌上,像只疲惫小兽的女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精心构筑的世界,正在从他无法掌控的地方,开始崩塌。
而她眼底那片他看不懂的荒芜,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正要将他一同拖拽下去。